二十四
消失了一個白天後重新出現的怪人變得更怪了。
小孩看著面前又捧出來一大堆陌生食物來給她的相宜想著。
幽冷空洞的一雙眼楮直勾勾地盯著相宜,想從他臉上看出來他究竟為什麼和周圍的人不同。
為什麼不躲著她。
為什麼不用那種名為抵觸厭惡的眼神瞪著她。
為什麼他看她的眼楮里,總是充斥著那麼多她讀不懂的情緒……
為什麼?
小孩垂眸,盯著桌上那一堆的食物出神。
“這些是哥哥從家里帶來的小吃,都是哥哥的媽媽親手做的,很好吃的哦,也很健康,可以多吃一點的!”
相宜將面前幾個用飯盒裝著的小吃又往她那邊推了推。
垂落的一雙灰蒙眸子抬起。
與她對視了不過兩秒,相宜輕顫著掩下眸子,不自然地抿緊唇。
小孩實在看不懂他這是什麼表情,冷眸將視線轉向了面前那些小吃。
和之前那些五彩繽紛的食物不同,這些小吃被簡單地裝在家常飯盒里,看著和每天送到她房間門口的飯菜是一樣的。
小孩拿著勺子將那些食物翻了翻。
哦。
還是不一樣的。
小孩拿著勺子吃起飯來。
旁邊悄悄觀察她的相宜彎了眸,小聲︰“你喜歡這些的話,哥哥以後也可以給你做……”
小孩沒有理他,只安靜吃著面前的飯。
眼見飯盒里的菜越來越少,越來越少……遠遠超過小孩之前的飯量了,相宜好不容易解開的眉頭又慢慢擰了起來。
眼見一整盒米飯和涼拌菜都被小孩吃完了,而她還準備繼續吃的時候,相宜忍不住伸手攔住了她。
“一下吃太多肚子會不舒服的……不然這些我們留著明天再吃吧?”
小孩眉頭擰了一下,有明顯不那麼開心的表情。
但看了眼自己的肚子,或許也知道自己已經吃不下了,小孩還是抿唇放下了勺子。
就是相宜一個轉身,小孩就又從另一個碗里抓了一把肉干。
別問相宜是怎麼知道的。
一扭頭一回頭,滿盒肉干只剩下半盒了,還有兩根就掉在罪魁禍首的腳邊,任誰都會知道是怎麼回事的。
相宜看著那面無表情仿佛自己什麼都沒干的小孩,無奈嘆了口氣,還是裝作不知道了。
——不過很快,相宜就後悔起了自己這時的縱容。
收拾完碗筷,相宜拿出白天買的圖畫本,想試著和小孩一起畫畫。
可剛把彩水筆拿出來,一回頭,他就發現小孩有點不對。
她低頭坐在地板上,凌亂的頭發遮住了眼楮,整個人都微微佝僂著,
更重要的是她一只手死死捂住了肚子,好像在用力按著、忍著什麼。
相宜連忙蹲下身看她,“怎麼了?是不舒服嗎?是肚子……”
相宜話還沒說完,小孩突然猛地一下推開了他。
不等相宜反應,她低頭跪在地上吐了起來。
剛剛那些被她強行塞進胃里的食物,現在一股腦地吐了出來。
難聞的氣味在房間里蔓延。
粥狀嘔吐物逐漸污染地板。
相宜都被這突然的情況弄得有些手足無措,僵硬地跪在一旁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她吐得越來越厲害,整個人也跪得越來越低。
最後好像要完全趴到地板上了一樣。
凌亂垂落地面的頭發沾上那些難聞的嘔吐物,黏黏糊糊凝結在一起,讓她看起來就仿佛是從垃圾堆里爬出來的臭蟲。
惹人生厭。
嘴里好像吐不出東西了。
小孩慢慢抬起腦袋,渾噩空洞的眼楮在黏糊著的發絲縫隙間,看了相宜一眼。
或許是因為嘔吐的生理反應,那雙眼楮竟然泛著一圈紅。
相宜這會已經反應過來了,倒了溫水拿著毛巾想要扶她。
可他剛剛伸手,她猛地從地上爬起,狠狠撞開他跑了出去。
“等等——”
身後好像有喊聲,他好像還追了上來。
但不重要。
他追不上她的。
他每次都只會停在樓梯口,用那種她討厭的她讀不懂的表情抬頭看她,又不真的向她靠近一步。
……
陰暗逼仄的閣樓上,帶著一股仿佛長久無人踏足般的陳腐氣息。
月光從大開的窗口里照進來,照亮窗前一小片棕色的木質地板,卻讓房間里的其他地方顯得更為陰暗。
灰暗瘦小的身影仿佛老鼠般縮在角落里,用那支他們丟給她的,可以用來辨認文字的掃描筆一點一點掃過面前一個個白色藥罐。
終于,听見一聲機械的“消食片”,她從罐子里倒出一大把藥片,又努力仔細辨認,剔除掉好幾顆和其他藥片聞起來不太一樣的白色藥片,才將那一把消食片塞進了嘴里。
費力地咀嚼,艱難地往喉嚨里咽。
嘴邊還沾著那些難聞的嘔吐物,頭發上也有。
這其實沒什麼。
更髒的樣子她都有過。
可今天。
只有今天。
她格外討厭這樣。
抓起地上的被子擦。
擦嘴巴,擦頭發,可抓著擦完的頭發聞,卻還是有那種酸臭得仿佛垃圾堆里的臭蟲一樣的味道。
小孩爬到旁邊的桌子底下,翻出自己藏的那些玻璃碎片,扯著沾著嘔吐物的頭發用力來回地割。
細軟發黃的發絲根根飄落在地板上。
頭發被割斷一截又一截,可她抓起自己的頭發聞,還是有那種味道。
不討人喜歡的味道。
……是不是就因為這種味道?
像是跟什麼東西較上了勁,她用力扯著頭發繼續割了起來。
瘦小的手掌因為太過用力地抓著那塊玻璃,淌落鮮血。
砰。
砰。
砰、砰、砰——
沉重的,熟悉的,從緩慢突然變得急促的腳步聲飛快朝她靠近。
她幾乎是本能地抱著腦袋蜷縮到了地板上。
沾滿冷汗的額頭緊貼著地板上掉落的發絲,呼吸間,碎發好像跟地板上腐舊的塵埃一起,被吸進了肺管里。
她的身體在顫抖,瞳孔僵硬異常,手上那塊碎玻璃卻抓得愈發緊。
沒關系。沒關系。沒關系。
她已經學會了怎麼保護自己。
只要等……
等……
急促沖來的腳步聲又突兀在她身後停了下來。
劇烈的疼痛並沒有降臨在身體上的任何一個地方。
身後傳來的不是咒罵,只有一道輕輕不知為何而顫抖的呼吸。
還有帶著一分艱澀的,溫柔輕啞的話語︰
“別怕……”
“是哥哥。”
……
“哥哥不會打你的,哥哥就在這里不過去……”
“我們……我們把手里的東西放下來好嗎?”
明明比她高大許多的少年,卻用比她好像更不安更恐懼的姿勢跪在地板上,佝僂著背,小心翼翼地停在離她幾步遠外的地方。
見她回頭盯著他,他連忙僵硬擠出來一個難看的笑,似乎想要向她表明自己沒有惡意。
她可以不用害怕。
那雙僵硬彎著的琥珀色眸子,映著窗邊照進來的月光,還是一樣的清透明亮。
只是有水霧在那雙眼楮里氤氳。
眼眶周圍也不知為何紅了一圈。
本來就笑得難看,他這樣就更不像是笑了。
像是哭。
……可為什麼要哭呢。
為什麼是他要哭呢?
她又沒有打他。
小孩盯著他的模樣怔怔地想。
真是個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