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夏文姐,昨天晚上我又在走廊里看見少爺了。”
吃過早餐後,見其他兩人走了,相宜走到夏文旁邊跟她小聲說起話來。
听他又提起少爺,夏文皺了皺眉,“不是跟你說了,當作沒看見就好?”
相宜抿唇,面色有些窘迫,“我也想的,但是昨天晚上我口渴去廚房接水,一回頭少爺就站在後面盯著我……我被嚇了一跳,不小心把水壺打翻了……水都濺到了少爺身上。”
夏文眉心頓時擰出了一個川字,“然後呢?”
“然後我就找毛巾給少爺擦了擦。”
“擦了?”夏文不敢置信地看向相宜,“少爺讓你……踫他了?”
相宜點了點頭,看向夏文的一雙眼楮格外清澈。
夏文的表情卻變得有些古怪復雜了起來,看著相宜的視線里甚至隱隱有幾分懷疑,像是非常不相信少爺會讓他靠近一樣。
不過到底,夏文還是沒有提出質疑,只是問︰“之後呢?發生什麼了?你應該不是只想跟我說這個吧?”
相宜滿是不自在地點了點頭,“您跟我說過不要管少爺的事,我是記得的,可是這件事……我、我也不知道是該問的還是不該問的,只是實在放不下心所以想問問您……”
少年不安的模樣確實不像是裝的。
對方一直以來都挺老實听話的,如果不是實在放不下心的問題應該也不會來問。
這麼一想,再聯系他剛剛說的那些話,夏文好像猜到了他要問什麼了。
唇動了動,夏文看著面前不安的少年,到底還是開口︰“你說吧。”
相宜的視線轉移到了夏文臉上。
“我給少爺擦水的時候,在少爺胳膊上看見了很多煙頭燙傷的疤……這個,是不是要給少爺找個醫生……再告訴老爺太太他們呢?”
果然。
夏文沉默了一會,避開他的視線轉頭去旁邊拿清潔工具,“那些疤都是已經愈合的疤了,不需要再找醫生治療。”
見她好似要走,相宜忍不住追了上去,“可是少爺身上怎麼會有這樣的疤呢?老爺和太太他們——”
“他們都知道。”
夏文打斷了他的話,回頭看他,“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又是為什麼來問我這些問題……”
“但少爺身上的傷並不是這個家里的任何人造成的。”
說完,夏文沉默了一會。
好像有很多話就在她嘴邊,但最後又都被她咽了回去。
良久,她重新拿起工具往外走,只留下兩句听起來有些過分冷漠的話。
“你只是替你母親來這個家里當一個月的幫佣而已,這個家里你不需要知道,不需要關心,更不需要插手去管。”
“另外我最後奉勸你一次——”
“別跟少爺走太近了。”
……
相宜看著女人遠去的背影,擰在一起的眉頭根本就打不開。
跟他說什麼不用關心不用管……難道他不知道嗎?
可是一個有良心的正常人,看見一個瘦弱孩子的手臂上全是被煙頭燙出來的疤……
怎麼可能不去在意呢。
但相宜也知道夏文的那番話其實對他並沒有什麼惡意,只是誠實地將事實告訴給他……
大戶人家的秘密不是一個臨時工可以探听的。
他知道。
可他不喜歡。
相宜垂下了眸子,視線落在自己手臂上的某處地方思緒飄遠。
恍惚間,如刀片般鋒利的記憶碎片,和肌膚上那種被萬千針尖刺破般的灼熱疼痛,在同一時間卷土重來。
相宜用力按住了手臂上發熱發癢的地方,唇瓣抿緊,干淨澄澈的一雙琥珀色眸子中透出幾分執拗。
怎麼可以不管呢……
……
知道自己或許在做一件有些愚蠢的事。
但相宜還是把在夏文面前演過的那一套說辭,搬到別墅里另外兩位佣人面前又演了一遍。
不過兩人的反應比夏文還要冷淡。
都只說了一句“老爺太太知道,是舊傷不用管”之後,就直接拒絕了再跟他說話。
相宜干脆趁著領餐的時間,去主樓管家面前,稍稍改變說辭把“發現少爺身上有傷”的事又一臉擔憂地告訴給了管家。
可就像夏文三人跟他說過的一樣。
對于這件事,管家的反應十分平淡,顯然早就知道了。
不過相比其他三人,管家還是給了他少爺身上為什麼會有那些疤的理由。
說是少爺以前貪玩,偷跑出去被有心人給綁架了,身上就有了那些傷。
而且還因為那次綁架的事留下了非常嚴重的心理陰影,導致現在都沒辦法靠近人多的地方,只能單獨住在遠離主樓的別墅里。
管家說這些的時候,一副沉重唏噓的模樣,還表現出了對少爺的心疼,和對那些綁匪的憤怒。
可是……
相宜覺得他在撒謊。
他說得格外流暢的這一套綁架的說辭,只是這個家里的人編造出來給外人听的謊言。
第一直覺是這樣告訴他的。
再仔細想一想,如果是因為綁架產生心理陰影才變成這樣……
大戶人家的少爺,為什麼會完全沒見過他給那些零食。
為什麼會連吸管這樣日常的東西都不會使用。
為什麼所有人在提及少爺的時候表現出的態度都是避諱,而不是擔憂關心?
直覺只是事實信息的匯總。
相宜看著面前還在表達對少爺憂愁的管家,唇瓣微張。
但管家卻突然將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
“好了,你也是個好孩子,看見少爺身上有傷就過來找我……不過這件事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靠心理醫生慢慢給少爺治療。”
管家拍了拍相宜的肩膀,語重心長︰
“你現在知道少爺的事了,平時就更要注意一點了,別隨便靠近少爺,別讓少爺又想起那些不好的事。”
說罷,也不等相宜回什麼,管家突然話鋒一轉,“對了,你來了快十天了吧?你明天可以休息了,待在莊園里或者回去看看你母親都可以,你母親應該也挺想你的……”
肩膀上的輕拍伴隨著“母親”二字一同落下來。
管家或許並沒有特別的意思。
可是,相宜剛剛在一瞬間里想要問出去的那些話,卻再也沒辦法說出了。
……這不是他可以任性的地方。
不能因為他,害媽媽丟了這份工作。
良久,相宜認真跟管家道完謝,提著餐盒離開。
回別墅的這一路上,相宜腦海里閃過要不直接問問母親這樣的想法。
可是這樣的想法才一出現就迅速被相宜否決。
他知道母親在這種地方工作都是和主人家簽過保密協議之類的。
如果讓人知道母親把不能告訴外人的事告訴了別人,哪怕是告訴他這個兒子……
攥著方向盤的手指逐漸收緊發白。
他其實也沒有那麼善良。
就算關心那個孩子,可是在母親的工作面前……
小篷車緩緩停下。
相宜抬頭看著別墅閣樓上的那個窗口,鼻尖莫名涌上幾分酸氣。
覺得自己好虛偽。
興致勃勃好像真的要豁出去為誰抱個不平。
可到頭來。
和那些冷眼旁觀的人都一樣的。
他也不過是這樣的人。
手臂上被煙頭燙傷留下的幾個疤又開始隱隱發癢作痛。
相宜隔著衣服按住了留下疤的那些地方,眼尾幽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