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一人縱橫

第2388章 龍潛于淵(33)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姒洛天 本章︰第2388章 龍潛于淵(33)

    開春的雨絲帶著股新翻泥土的腥氣,林野踩著濕漉漉的艾草往石碑叢走,靴底碾過的草葉滲出綠汁,在泥地上拖出道淡青色的痕跡。今年的艾草長得比往年更瘋,已經漫過了石碑的底座,葉片上的絨毛掛著水珠,像無數雙睜著的眼楮,齊刷刷地望著木屋的方向。

    “該給孩子們換春衣了。”母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竹籃里的布衫被雨水浸得發沉,靛藍色的粗布上繡著淺黃的野菊,針腳在雨霧里泛著柔和的光,“你爹說清明前的布最軟和,穿在身上像裹著團雲。”

    林野蹲下身解開草簾時,發現去年的舊衣已經和艾草纏在了一起,布縴維里長出細小的根須,把衣角牢牢固定在碑石上。他想起老瞎子說的“衣魂相纏”,這些穿了一冬的棉衫早就吸足了孩子們的魂氣,拆下來時竟帶著點溫熱,像剛從身上脫下來的一樣。

    母親把新做的春衫搭在石碑上,雨珠落在布面上,很快就洇開,卻在繡著野菊的地方停住了——絲線里摻了父親做鞋用的桐油,防水,也防歲月磨洗。“念丫頭總愛往泥里滾,衣服得經髒。”母親用手指把衣角撫平,雨霧里她的白發像團蓬松的棉絮,“思丫頭吃飯愛灑湯,想丫頭的紅頭繩總勾破布,這布結實,經得住她們折騰。”

    老瞎子在無字碑前擺了七十三只陶碗,碗沿都磕了小缺口,是從鎮上各家收來的舊碗。他說帶缺口的碗能聚魂,孩子們用這樣的碗吃飯,魂氣會越聚越穩。此刻每個碗里都盛著半碗雨水,水面上漂著片槐樹葉,是從老槐樹上新摘的,葉脈在水里舒展開,像張小小的網。

    “等雨停了,把枇杷膏兌在雨水里。”老瞎子的木杖在碗沿敲出清脆的響,“你娘熬的膏混著山雨,能讓孩子們的魂更清亮,就像洗了場開春的澡。”

    林野往碗里添枇杷膏時,指尖剛踫到碗沿的缺口,水面突然晃了晃,槐樹葉順著波紋漂到碗中央,正好托住滴落下的膏體。他知道是孩子們在接這口甜,就像小時候她們總愛仰著脖子等母親喂枇杷膏,嘴角沾著琥珀色的膏汁,像抹了層蜜。

    四月的杜鵑開得正艷時,學堂的先生送來了本新的拓片,上面是林念畫的螢火蟲,翅膀上的星點被拓得格外清晰,像真的在發光。先生說這拓片在陽光下曬久了,會浮現出淡淡的字跡,是“謝謝哥哥”四個字,歪歪扭扭的,像用樹枝在地上劃的。

    “得給這拓片做個木框。”林野找出父親留下的棗木,刨子劃過木料的聲音在院子里回蕩,“爹說好東西得有好框子裝著,才不會被蟲蛀。”

    母親在木框邊緣纏了圈紅頭繩,是林想的那根,繩頭打了個死結,說這樣念想就跑不了。她把木框掛在木屋的牆上,正對著父親做鞋的工作台,“讓你爹也看看,咱念丫頭畫得多好,比鎮上畫匠畫的還精神。”

    框子掛好的當晚,林野看見牆上的拓片突然亮了,螢火蟲的翅膀在月光里扇動起來,拓片邊緣的紅頭繩跟著顫動,在牆上投下細碎的影,像真的有只螢火蟲在飛。他知道是林念在高興,這個總愛把布偶藏在草里的丫頭,終于有件自己的東西被鄭重地掛起來了。

    五月端午前,林野開始編新的竹蜻蜓。今年的竹片選了更柔韌的桂竹,劈得比往年更細,翅膀上刻了新的花紋︰林念的刻著螢火蟲,林思的刻著小辮,林想的刻著紅頭繩,個個都帶著專屬的記號。

    “你爹編竹蜻蜓總愛留個小毛刺。”母親坐在旁邊穿粽葉,糯米的清香混著竹片的草木味漫開來,“他說這樣孩子們抓著玩的時候,能記住是爹做的。”

    林野在每個竹蜻蜓的翅膀根部都特意留了點毛刺,指尖劃過能感到細微的扎手。編到第七十三只時,竹片突然在手里顫動起來,像被誰輕輕拽了下,他低頭一看,林想的紅頭繩不知何時纏在了竹片上,繩尾的穗子掃過翅膀,發出沙沙的響。

    端午那天,西坡的石碑前擺滿了粽子,七十三只粽子都用紅頭繩捆著,繩結打得松松的,母親說這樣孩子們好解開。林野往每個粽子旁都放了只新竹蜻蜓,翅膀在風里轉得飛快,帶著粽子的清香往鎮子方向飄。

    他看見林思的石碑前,竹蜻蜓轉得最急,翅膀上的小辮花紋被風吹得微微變形,像她小時候被風吹亂的頭發。而林想的竹蜻蜓總往林念的石碑那邊偏,仿佛要把紅頭繩纏到姐姐的布偶上,像她們小時候總愛膩在一起。

    七月初七這天,西坡的野菊開得比往年更早,淡紅色的花海在晨光里翻涌,像片流動的胭脂。林野在無字碑前擺了七十三盞長明燈,燈芯是用三個妹妹的舊衣服拆的線搓的,浸了整整一年的枇杷膏,點著時冒出的青煙帶著股甜香,在半空織成個巨大的“家”字。

    母親穿著十年前的藍布衫,袖口磨出的毛邊被她細心地縫好,像要去赴一場重要的約會。她往每個燈盞里都放了塊水果糖,說“今天是孩子們回家的日子,得讓她們嘴里甜絲絲的”。

    老瞎子把竹笠摘下來,露出滿頭白發,左眉骨的月牙疤在燈影里泛著光。他用木杖在地上畫出條光軌,從無字碑一直延伸到老槐樹,軌上撒著碾碎的野菊瓣,像給孩子們鋪了條香路。

    “十年了,該讓她們踏踏實實走回院子里看看。”老瞎子的聲音有些發顫,手里的草繩突然散開,七十三根纏著頭發的竹簽滾落在光軌上,每根簽都對應著個孩子的名字,“讓她們看看娘熬的枇杷膏,看看爹做的鞋,看看哥哥刻的碑,知道這家里啥都沒少,就等她們回來。”

    林野往光軌上擺了雙新做的虎頭鞋,鞋面上的虎眼用朱砂點得格外亮。他想起父親日記里的話︰“七月初七,月上中天時,對著月亮喊孩子們的名字,她們就能順著聲音回家。”

    月升起來時,他站在光軌起點,開始一個一個喊名字︰“李丫——”“王麻子——”“林念——”“林思——”“林想——”……每個名字喊出口,就有盞長明燈的火苗跳一下,光軌上的野菊瓣跟著亮一分,像有誰在回應。

    喊到“林念”時,布偶突然從花叢里滾出來,螢火蟲的光把布偶照得透亮,像個小小的燈籠順著光軌往前滾;喊到“林思”時,學堂拓片里的小辮紋突然浮現在光軌上,跟著布偶往前飄;喊到“林想”時,紅頭繩從竹笠上飛下來,纏在布偶的胳膊上,像在拉著姐姐往前跑。

    父親的身影在光軌盡頭出現,左肋的槐樹葉綠得發亮,他彎腰撿起滾到腳邊的布偶,輕輕吹掉上面的花瓣,動作溫柔得像在呵護易碎的珍寶。三個小小的人影在他身邊聚齊,林念拽著他的衣角,林思的小辮蹭著他的手背,林想的紅頭繩纏在他的手腕上,像串不會松開的鏈。

    母親在老槐樹下擺了桌菜,四碟一湯,都是孩子們小時候愛吃的︰炒南瓜子、蒸槐花、炸面花、枇杷膏炖雪梨,還有碗雞蛋羹,上面撒著細碎的蔥花,是父親最拿手的。她對著光軌的方向喊︰“念丫頭,布偶別總抱著,吃飯得洗手;思丫頭,別總盯著南瓜子,多吃口雞蛋羹;想丫頭,紅頭繩別往嘴里塞,不衛生——”

    林野看著這一切,突然覺得眼眶發燙。十年的等待,十年的守護,原來不是為了讓時光倒流,而是為了讓這些念想有處安放,讓這些牽掛有處寄托,讓活著的人和逝去的魂,能在這片土地上,以另一種方式團圓。

    他知道,這個七月初七不是結束。等野菊謝了,他要把花籽收起來,明年種得更密;等竹蜻蜓舊了,他要編新的,刻上更細致的花紋;等孩子們的春衫磨破了,他要做更結實的布料,繡上更鮮艷的野菊。

    他會繼續守著這片西坡,守著這座木屋,守著牆上的拓片,守著父親的日記,守著母親的枇杷膏,守著每個被刻在石碑上的名字。就像老瞎子說的,念想這東西,只要有人守著,就永遠不會消失,會像西坡的艾草一樣,一歲一枯榮,永遠在春天里發芽。

    月光灑在光軌上,把野菊瓣照得像碎金,父親牽著三個妹妹的手,慢慢往木屋的方向走,影子被拉得很長,像條永遠不會斷裂的線。林野站在原地,看著他們的背影,突然笑了,轉身往石碑叢走去——他要給每個石碑再添一捧新土,讓這些等待了太久的名字,在這個團圓的夜里,睡得更安穩些。而這場漫長的守護,還在月光里,在花海中,在每個被惦記的角落里,繼續著,沒有盡頭,只有無盡的溫柔和牽掛,在歲月里靜靜流淌。

    秋老虎肆虐的午後,西坡的艾草被曬得發蔫,卻在石碑根部冒出圈新綠的嫩芽。林野跪在王麻子的碑前,用布巾蘸著山泉水擦拭碑上的刻痕,“王麻子”三個字被泉水浸得發亮,旁邊那個小小的“安”字突然滲出絲極淡的紅,像血珠在石縫里暈開。

    “這是‘魂跡’。”老瞎子的木杖點了點碑根的新綠,竹笠邊緣的紅頭繩林想新換的)垂在地面,被嫩芽輕輕纏著,“孩子們的魂氣滲進石頭里,跟草木長在了一起,這紅是他們在跟你說話呢。”

    林野想起王麻子的奶奶說過,這孩子小時候總愛用石頭在牆上劃自己的名字,說要讓石頭記住他。如今石碑上的名字真的有了溫度,被泉水浸過的地方摸著竟有些發燙,像個活人額頭的熱度。

    母親提著竹籃來送綠豆湯,籃子里的粗瓷碗沿磕了個豁口,是王麻子家捐的舊碗。她把碗擺在碑前,綠豆湯上漂著片槐樹葉,是從老槐樹上特意摘的,葉脈里還凝著點晨露。“天熱,給孩子們解解暑。”母親的聲音被熱風烘得有些發啞,鬢角的汗珠子順著皺紋往下淌,“你爹說綠豆湯得放涼了喝才舒坦,我在井里鎮了半個時辰呢。”

    林野往每個碗里都撒了把糖,是“蜜蜂牌”的水果糖碾碎的,糖粒落在湯里,泛起細小的氣泡。他知道王麻子愛吃甜,小時候總偷藏糖紙,塞在牆縫里,十年後拆老房子時,牆縫里的糖紙還保持著當年的形狀,像群風干的蝴蝶。

    日頭偏西時,西坡的陰影里突然傳來陣細碎的響動,像有人在用石子劃石頭。林野循聲望去,王麻子的石碑旁,塊松動的石頭正在輕輕顫動,石縫里露出半張糖紙,正是“蜜蜂牌”的,邊角被啃得坑坑窪窪,像被誰用牙咬過。

    “是麻子在找糖吃呢。”母親笑著把塊完整的水果糖塞進石縫,“這孩子總愛藏糖,藏著藏著就忘了地方,得有人替他記著。”

    九月初九這天,林野往石碑前擺茱萸。鎮上的藥鋪掌櫃說,茱萸能闢邪,也能讓魂體更安穩,尤其是在重陽這天,陽氣最盛,正好給孩子們的魂“曬曬太陽”。

    老瞎子用茱萸枝編了個小小的花環,套在無字碑上,枝椏間還插著三根紅頭繩,是林念、林思、林想的,繩頭都打了個“平安結”。“你娘教我的結,說這樣能把三個丫頭的魂系在一塊兒。”老瞎子的白瞳對著陽光,花環上的露珠折射出細碎的光,“她們小時候總愛吵架,系在一起就吵不起來了。”

    母親在花環旁擺了三雙新做的布鞋,鞋底納得密密麻麻,針腳里嵌著點雄黃粉,是她听藥鋪掌櫃說的方子。“重陽登高要穿新鞋,”她用手指摁了摁鞋幫,“念丫頭怕硌腳,鞋底得厚;思丫頭腳腕細,鞋幫得緊;想丫頭總愛踩水,鞋頭得縫層油皮。”

    林野把布鞋擺得整整齊齊,鞋尖都朝著鎮子的方向。他知道孩子們會穿著新鞋“登高”,不是往山上爬,是順著還魂路往家走,踩過青石板時,鞋底的雄黃粉會留下淡淡的痕跡,像串看不見的腳印。

    夜里,他看見老槐樹的枝葉間飄著三個小小的影子,都穿著新布鞋,林念的鞋幫沾著草屑,林思的鞋跟沾著泥土,林想的鞋頭果然有點濕,像剛踩過水窪。父親的身影在她們身後,正彎腰給林想擦鞋頭,左肋的槐樹葉落在鞋面上,化作片小小的荷葉紋,擋住了水漬。

    十月收秋糧時,鎮上的農戶們送來七十三捆新割的稻穗,捆得松松的,穗子上還帶著稻殼。領頭的張大叔說,這是各家特意留的“魂穗”,打下的米要給孩子們做新米糕,“當年我家娃跟林家丫頭們一起玩過,現在讓他們在那邊也做個伴。”

    林野把稻穗掛在石碑上,風一吹,稻殼簌簌往下掉,落在草簾上,像撒了層碎金。母親說要用這些稻殼給孩子們做個稻墊,鋪在石碑前,“冬天坐上去不涼,就像家里炕上鋪的褥子。”

    老瞎子用稻殼編了個小小的谷倉,擺在無字碑前,倉門是用竹篾做的,刻著個“豐”字。他說這谷倉能聚五谷之氣,讓孩子們的魂體更實,“你爹當年總說,吃飽了才有力氣回家,不管是人是魂,都一樣。”

    新米糕蒸好那天,西坡飄著股甜香。林野把米糕切成小塊,擺在稻穗下,每個米糕上都點了點枇杷膏,像顆小小的琥珀。他看見林思的石碑前,米糕上的膏體少了一塊,旁邊的稻穗上沾著點糕屑,像有人用牙啃過,留下細碎的齒痕。

    “思丫頭吃飯總不老實。”母親笑著擦掉糕屑,“小時候吃米糕總愛叼著跑,糕渣掉一路,像只小耗子。”

    十一月的霜落在艾草上,把葉尖染成了白色。林野開始給石碑裹草繩,今年的草繩里摻了些新打的棉絮,是王彈匠用新棉花彈的,軟得像團雲。他記得父親日記里寫過,林念冬天總愛抱著暖爐,林思總愛縮著腳,林想總愛往母親懷里鑽,都是怕冷的性子。

    “草繩要纏三圈。”老瞎子在一旁指導,手里的草繩在石碑上繞出均勻的圈,“一圈擋霜,二圈擋風,三圈擋念想——怕她們想家想得太苦。”

    母親往草繩里塞了些曬干的野菊花瓣,是夏天收的,還帶著淡淡的香。“這花能安神,”她把花瓣摁進棉絮里,“夜里冷,讓她們聞著花香睡覺,就像娘在身邊哼搖籃曲。”

    冬至那天,林野往每個石碑前擺了碗餃子,餡是薺菜豬肉的,是三個妹妹小時候最愛吃的。母親特意把餃子捏成小小的月牙形,說這樣孩子們好抓著吃,“念丫頭能一口吞一個,思丫頭得咬三口,想丫頭吃著吃著就想換別人的,說‘別人碗里的餡多’。”

    老瞎子在餃子旁點了根長明燈,燈芯是用父親的麻線和母親的頭發混著搓的,燒起來時,火苗是淡金色的,照得草繩上的野菊花瓣微微發亮。他說這是“血親燈”,能讓孩子們在夜里看見家的方向,“就像黑夜里的燈籠,再遠都能照著路。”

    林野蹲在無字碑前,看著金色的火苗,突然听見陣細微的咀嚼聲,像有人在輕輕咬餃子。他往林念的石碑望去,碗里的餃子少了一個,旁邊的草繩上沾著點薺菜,像從嘴角掉下來的。

    父親的身影在火光里若隱若現,正彎腰給林想擦嘴角,左肋的槐樹葉在火光里泛著暖黃的光。三個小小的影子圍在碗邊,林念的腮幫子鼓鼓的,林思正用手指摳餃子餡,林想舉著半個餃子往父親嘴里送,像在喂他吃。

    臘月里,鎮上的裁縫送來七十三件小棉襖,都是用新棉花做的,針腳細密,領口繡著小小的野菊。裁縫說這是鎮上的女人們一起縫的,“當年對不住孩子們,現在做點棉襖,讓她們在那邊也暖暖和和的。”

    林野把棉襖披在石碑上,草繩在外頭再纏一圈,像給孩子們裹了層厚厚的被子。母親往每個棉襖兜里都塞了塊水果糖,“過年要兜里有糖,才叫過年。”

    除夕前夜,下了場小雪,西坡的石碑都戴上了白帽子。林野在老槐樹下搭了個雪屋,用雪塊砌的牆,屋頂蓋著層艾草,像個小小的家。母親在雪屋里擺了張小桌,上面放著四副碗筷,三雙小的,一雙大的,旁邊還多了雙稍大些的,是給老瞎子的。

    “今年讓孩子們在雪屋里過年。”母親往爐膛里添了根大柴,火光映得她臉上紅撲撲的,“你爹說念丫頭總盼著住回雪做的房子,說像糖做的城堡。”

    老瞎子把七十三只竹蜻蜓插在雪屋周圍,翅膀上的名字在雪光里發亮。他說這些竹蜻蜓能在夜里飛,帶著孩子們的笑聲往鎮上飄,“讓全鎮的人都听听,孩子們回家過年了。”

    年夜飯後,林野听見雪屋里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響,像用筷子敲碗。他悄悄走過去,看見雪屋的牆壁上印著三個小小的手印,林念的最大,林思的最圓,林想的指縫里還夾著根紅頭繩,在雪光里像條細細的血線。

    父親的身影在雪屋門口站著,左肋的槐樹葉上積著點雪,卻不融化,像片永遠翠綠的葉子。他沒有進屋,只是望著里面笑,像在看一場遲到了十年的團圓宴。

    林野知道,新的一年還會有很多事要做︰開春要給孩子們換春衫,端午要包新的粽子,中秋要擺更小的月餅,重陽要編更結實的草繩。他會繼續守著這片西坡,守著這些石碑,守著這個用念想和牽掛織成的家。

    雪還在下,輕輕落在雪屋上,落在石碑上,落在父親的身影上,像給這片等待了太久的土地,蓋上了層柔軟的被。而這場漫長的守護,在新一年的風雪里,正像爐火一樣,溫暖而堅定地燃燒著,沒有盡頭,只有無盡的牽掛和等待,在歲月里慢慢沉澱,化作西坡上那片永遠常青的艾草,年復一年,生生不息。

    驚蟄的雷聲剛滾過山頭,西坡的泥土就翻出層新綠。林野蹲在李丫的石碑前,用手指摳掉碑縫里的枯草,指尖觸到塊溫潤的東西——是半塊玉佩,碧綠色的,上面刻著朵沒完工的牡丹,和李丫虎頭鞋上的花紋一模一樣。

    “是李丫娘當年給她求的平安佩。”母親提著竹籃走來,籃子里的花籽撒了些在地上,很快就有嫩芽頂破泥土,“當年李丫被換走時,這玉佩攥在手里,你爹找了十年才在瘴氣邊緣撿到,一直收在木箱底層。”

    林野把玉佩嵌回碑縫,綠得發亮的玉面正好補上刻痕里缺損的牡丹花瓣。他想起李丫母親送來的牡丹鞋墊,針腳里的紅線和玉佩的綠光纏在一起,像給這朵遲開了十年的花澆了場春露。

    老瞎子在無字碑前埋了七十三顆飽滿的豆種,是從鎮上農戶的糧倉里選的,每顆都圓滾滾的,透著股子生機。他說這些豆子吸了孩子們的魂氣,會長出帶著名字的豆莢,“你爹當年總說,豆子落地能生根,孩子們的魂落在這兒,也該扎下根來。”

    林野往豆種上蓋了層新土,土是從老槐樹下挖的,混著細碎的槐葉,父親的骨頭粉大概早就和這泥土融在了一起。他知道這些豆子會長得格外好,就像西坡的艾草,總比別處茂盛些——那是因為土里藏著太多沒說出口的牽掛。

    清明前,豆苗果然冒出了頭,七十三株豆苗整整齊齊地排在無字碑前,每株的子葉上都有個淡淡的印記︰李丫的是牡丹,王麻子的是陀螺,林念的是螢火蟲,林思的是小辮,林想的是紅頭繩,個個都帶著專屬的記號。

    “是孩子們在認自己的豆苗呢。”母親給豆苗澆水時,指尖剛踫到林念那株,子葉突然輕輕顫動,像只振翅的螢火蟲,“念丫頭小時候總愛給菜苗起名,說‘這是我的,那是姐姐的’,誰都不許踫。”

    林野給豆苗搭了竹架,竹條是用去年的舊竹蜻蜓劈的,上面還留著翅膀的刻痕。他把竹架搭成七十三道小小的拱門,門楣上都系著片槐樹葉,風一吹,樹葉撞出沙沙的響,像孩子們在門後笑。

    四月的雨下得纏綿,豆苗順著竹架往上爬,藤蔓上的卷須纏著槐樹葉,像在系一個個小小的結。林野發現林想那株的藤蔓總往林念的竹架上纏,紅頭繩的印記在雨霧里泛著紅光,把兩株豆苗纏成了麻花。

    “想丫頭總愛跟著念丫頭,”母親用手指把纏繞的藤蔓輕輕分開,卻又故意留了點牽連,“小時候念丫頭去哪,她就像條小尾巴跟到哪,連睡覺都要擠一個被窩。”

    學堂的先生在雨後來過一次,帶來了幅新的涂鴉︰三個小小的人影在豆苗架下躲雨,林念舉著布偶擋雨,林思用槐樹葉遮頭,林想拽著紅頭繩把兩人往一塊拉。先生說這涂鴉是夜里自己出現在課本上的,墨痕還帶著點潮意,像剛畫好的。

    “得把這畫拓下來,貼在豆苗架上。”林野找出紙和墨,小心翼翼地拓著,“讓孩子們知道,她們躲雨的樣子,我們都看見了。”

    拓片剛貼好,雨就停了。陽光穿過豆苗的縫隙,在拓片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林野看見拓片上的紅頭繩突然動了動,順著竹架往上爬,在門楣的槐樹葉上打了個結,像在給這片小小的天地掛上鎖。

    五月的槐花開了,老槐樹上飄下的花瓣落在豆苗架上,給每個竹拱門都瓖了層白邊。林野收集了些槐花,和母親一起做槐花餅,餅里摻了點枇杷膏,甜絲絲的,帶著股清香氣。

    “你爹做槐花餅總愛多放糖,”母親把餅擺在石碑前,每個餅旁都放著片新鮮的槐樹葉,“他說甜的東西能讓人忘了苦,讓孩子們多嘗嘗甜。”

    林野往餅上撒了點芝麻,芝麻粒剛落下,就有幾顆滾到了豆苗下。他看見林思那株的藤蔓突然彎了彎,卷須卷住顆芝麻,慢慢往子葉上送,像在給豆苗“喂”吃的。

    “思丫頭吃飯最細致,”母親笑著說,“掉在桌上的飯粒都要撿起來吃,說‘浪費糧食會被老天爺罰’,這話還是你爹教她的。”

    六月的豆莢開始飽滿,子葉上的印記越來越清晰。林野發現每個豆莢里的豆子都不一樣︰李丫的豆莢里是圓滾滾的,像顆顆綠珠子;王麻子的是扁的,上面有個小小的坑,像被手指按過;林念的豆莢最鼓,里面的豆子似乎在動,像藏著只小蟲子。

    “是孩子們在長呢。”老瞎子用木杖輕輕敲著豆莢,白瞳里映著飽滿的豆粒,“魂氣附在豆子上,跟著豆苗一起長,等豆子熟了,她們的魂就更實了,能離木屋再近些。”

    林野給每個豆莢都系了個小布條,上面寫著孩子的名字,像給她們掛了個身份牌。他知道這些豆子成熟時,會帶著孩子們的魂氣,落在泥土里,明年長出新的豆苗,像一場永遠不會結束的輪回。

    七月初七那天,第一串豆莢成熟了,是林念的那株,豆粒翠綠飽滿,剝開時竟帶著股淡淡的枇杷膏香。林野把豆子擺在無字碑前,剛放下,就看見豆粒在月光里輕輕顫動,化作三個小小的人影,正圍著豆莢笑,林念舉著顆豆子往嘴里送,林思在數豆莢里的粒數,林想拽著豆藤蕩秋千。

    父親的身影在豆苗架旁站著,左肋的槐樹葉落在林念手里,化作片翠綠的豆葉,接住她掉下來的豆子。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孩子們笑,像在看一場失而復得的盛夏。

    母親在老槐樹下擺了桌菜,其中一盤就是槐花餅,旁邊放著碗新剝的豆子,撒了點糖。“讓孩子們嘗嘗自己長的豆子,”她往碗里添了勺枇杷膏,“這才是真正的‘自食其力’,你爹要是看見,準得夸她們能干。”

    林野坐在豆苗架下,听著孩子們的笑聲,聞著槐花和豆子的清香,突然覺得心里格外踏實。十年的等待,十年的守護,原來不是為了讓時光倒流,而是為了讓這些念想以另一種方式延續——在泥土里,在豆苗上,在每一陣風吹過的聲響里。

    他知道,接下來的日子還會有很多事要做︰等豆子熟透了,要把最好的留作種子,明年再種;等豆藤枯了,要把藤蔓收起來,編新的竹蜻蜓;等槐葉落了,要把葉子埋在豆苗根下,給她們當肥料。

    他會繼續守著這片西坡,守著這些石碑,守著這片豆苗地,守著牆上的拓片,守著父親的日記,守著母親的枇杷膏。就像老瞎子說的,只要這山坡上還有一株豆苗在長,還有一朵花開,還有一聲銅鈴響,這場守護就永遠不會結束。

    晚風穿過豆苗架,帶著槐花的香,帶著豆子的甜,帶著孩子們銀鈴般的笑聲,往木屋的方向飄。林野看著月光下飽滿的豆莢,突然笑了,伸手摘下一顆熟透的豆子,輕輕放進嘴里——甜絲絲的,帶著股清香氣,像小時候妹妹們塞給他的那顆水果糖,像父親沒說完的話,像母親熬了十年的枇杷膏,在歲月里慢慢沉澱,化作了這片土地上最溫柔的味道。而這場漫長的守護,還在晚風里,在豆苗間,在每個被惦記的角落里,繼續著,沒有盡頭,只有無盡的生機和希望,在時光里靜靜流淌。

    處暑的風卷著槐樹葉掠過西坡,林野正蹲在豆苗架前摘最後的秋豆。飽滿的豆莢在指尖炸開,綠得發透的豆子滾落在布兜里,帶著股子清澀的甜香。他數著兜里的豆子,不多不少,正好七十三顆,每顆豆臍上都有個極小的印記——是孩子們留在子葉上的記號,如今跟著豆子一起成熟了。

    “得把豆子曬透了收進陶甕。”母親提著竹籃走來,籃底鋪著層野菊花瓣,是曬干的去年花,“你爹說新糧要配舊花,這樣藏在糧里的魂氣才不會散,就像用舊念想養著新希望。”

    林野把豆子倒在竹匾里,陽光透過豆粒的縫隙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綠玻璃渣。他想起春天埋豆種時,老瞎子說的“落地生根”,如今這些豆子果然帶著孩子們的魂氣,沉甸甸的,握在手里能感到微微的顫動,像在呼吸。

    老瞎子在無字碑前擺了七十三只陶甕,甕口都用紅布蓋著,布角垂著截紅頭繩,風一吹就簌簌擺動。他正往甕里裝曬干的艾草,指尖劃過甕沿的刻痕——每個甕上都刻著個孩子的名字,是林野用短刀一點點鑿的,深得能看見里面的陶色。

    “艾草要和豆子混著放。”老瞎子的白瞳對著竹匾里的豆子,紅布上的陽光晃得他眯起眼,“你娘說艾草能驅蟲,也能讓豆子記得住孩子們的味道,明年下種時,才知道該往哪邊長。”

    林野往每個陶甕里都撒了把新摘的豆子,綠珠般的豆粒落在艾草上,發出清脆的響。他特意在刻著“林念”的甕里多放了顆最大的豆子,那豆臍上的螢火蟲印記格外清晰,像只睜著的眼楮。

    夜里,竹匾里的豆子突然少了三顆。林野往陶甕那邊望去,蓋在“林念”“林思”“林想”甕上的紅布正微微起伏,像有誰在里面翻動豆子。父親的身影在甕旁站著,正用手指把紅布蓋嚴實,左肋的槐樹葉落在“林想”的甕上,把垂下來的紅頭繩壓住,像怕風把布吹掉。

    九月重陽,林野給石碑前擺了新做的豆糕。用今年的新豆磨的粉,摻了些枇杷膏,蒸出來的糕透著淡淡的綠,上面用山楂汁畫了小小的圖案︰林念的是螢火蟲,林思的是小辮,林想的是紅頭繩,個個都顫巍巍的,像要從糕上飛下來。

    “你爹做豆糕總愛多放糖,”母親把糕切成小塊,擺在去年的舊木勺里,“他說甜的東西能壓下豆子的澀,就像日子再苦,也得找點甜的嚼著。”

    林野發現李丫的豆糕上,山楂汁畫的牡丹突然暈開了點,像被誰用舌頭舔過。石碑旁的陶甕里,刻著“李丫”的甕口紅布松了一角,露出里面混著艾草的豆子,顆顆都沾著點糕屑,像從甕里跑出來偷吃過的證據。

    “李丫娘說她小時候就愛偷舔糖稀,”林野笑著把紅布系緊,“偷完還會把罐子蓋好,假裝什麼都沒發生,跟現在一個樣。”

    十月的霜把豆苗藤染成了褐色,林野開始拆竹架。干枯的藤蔓纏著槐樹葉,拉都拉不開,像無數只小手緊緊攥著不放。他想起春天搭架時,這些藤蔓還是嫩綠色的,卷須怯生生地纏著竹條,如今卻成了扯不斷的牽掛。

    “得把藤條編進草簾里。”老瞎子把曬干的藤蔓捆成捆,藤皮在陽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混著豆藤的草簾能留住魂氣,冬天蓋在石碑上,孩子們會覺得暖和。”

    母親在藤條上纏了圈新的紅頭繩,是用林想的舊繩接的,接頭處打了個“相思結”。“這樣三個丫頭的藤條就不會分開了,”她用手指撫摸著繩結,“她們小時候睡一個被窩,冬天也得擠在一塊兒才暖和。”

    林野把編好的草簾往石碑上蓋,藤條接觸到碑面的刻痕時,突然發出細碎的聲響,像在念著上面的名字。他數著草簾上的藤結,不多不少,正好七十三個,每個結里都藏著顆曬干的豆子,是從今年的新糧里挑的,硬得像顆小小的石頭。

    十一月的雪來得早,西坡的石碑很快就蓋上了層白。林野往草簾上撒了把豆種,是留出來的“雪藏種”,老瞎子說這樣能讓豆子在雪地里醒著,明年開春才能長得更旺。

    母親在無字碑前堆了個小小的雪娃娃,用三顆紅豆做眼楮,根紅頭繩做圍巾,是林想的那根。“讓雪娃娃陪著孩子們,”她往雪娃娃手里塞了顆烤紅薯,是從鎮上買來的,熱氣騰騰的,“冬天太冷,得有個暖和的東西作伴。”

    夜里,林野看見雪娃娃手里的紅薯少了個角,旁邊的雪地上有三個小小的牙印,像林念、林思、林想輪流咬的。父親的身影在雪娃娃旁蹲著,正往它手里添了塊新的紅薯,左肋的槐樹葉落在雪地上,沒有融化,反而長出顆小小的綠芽,頂著層薄雪,像個剛睡醒的豆苗。

    臘月里,鎮上的孩子們來西坡玩雪,帶來了七十三只紙糊的小燈籠,里面點著根小小的蠟燭,在雪夜里像串會發光的星星。領頭的小柱子說,這是先生讓做的“引魂燈”,“先生說山上有三個姐姐和好多小伙伴,我們給她們送燈,讓她們夜里不黑。”

    林野把燈籠掛在豆苗架的舊竹條上,燭光透過紙,在雪地上投下晃動的人影,像孩子們在跳舞。他認出林念的燈籠上畫著螢火蟲,林思的畫著小辮,林想的畫著紅頭繩,都是學堂拓片上的圖案,是小柱子他們照著畫的。

    “孩子們在跟孩子們說話呢。”母親笑著擦去燈籠上的雪,“你爹總說,娃娃的魂能跟娃娃的魂相通,就像春天的豆苗能認出去年的根。”

    除夕那天,林野往每個陶甕里都放了塊水果糖,是“蜜蜂牌”的,和林念布偶里的一模一樣。他知道豆子會把糖的甜味吸進去,明年種下時,長出的豆苗都會帶著點甜,像孩子們的笑聲滲進了泥土里。

    母親在院里擺了張桌子,上面放著七碗餃子,其中三碗的碗沿都磕了小缺口,是用孩子們的舊碗。她往每個碗里都放了顆新豆,綠得發亮的豆子躺在餃子旁,像個小小的綠月亮。

    銅鈴在零點響起時,林野看見陶甕上的紅布都輕輕鼓了起來,像里面藏著只振翅的小鳥。刻著“林念”“林思”“林想”的三個甕口,紅布被頂開個小縫,露出里面混著艾草的豆子,顆顆都沾著點糖渣,像剛舔過糖果的孩子。

    父親的身影在甕旁站著,正用手指把紅布縫抿好,左肋的槐樹葉飄落在陶甕上,化作片小小的豆葉紋,把每個甕都蓋得嚴嚴實實。三個小小的人影在他腳邊打轉,林念的手里攥著顆豆子,林思的嘴里叼著根藤條,林想的紅頭繩纏在父親的手腕上,像個永遠不會松開的結。

    守歲的爐火 啪作響,映著牆上的拓片,上面的螢火蟲、小辮、紅頭繩在火光里仿佛活了過來,在豆苗架下追逐打鬧。林野往爐膛里添了塊大柴,火星濺出來,落在地上,像撒了把會跳的豆子。

    他知道,新的一年還會有很多事要做︰開春要把雪藏的豆種種下去,讓它們長出帶著甜味的豆苗;端午要用新收的艾草編簾子,混著今年的豆藤;重陽要做更甜的豆糕,放更多的枇杷膏。他會繼續守著這片西坡,守著這些石碑,守著這些藏著豆子的陶甕,守著每個被刻在時光里的名字。

    窗外的雪還在下,輕輕落在陶甕上,落在石碑上,落在父親和孩子們的身影上,像給這片生長著念想的土地,蓋上了層柔軟的棉被。而這場漫長的守護,在新一年的風雪里,正像那些埋在土里的豆子,安靜而堅定地積蓄著力量,等待著春天的召喚。沒有盡頭,只有無盡的循環和希望,在歲月里慢慢生長,化作西坡上那片永遠不會荒蕪的田野,年復一年,生生不息。

    春分的雨絲剛漫過西坡,林野就蹲在陶甕前翻土。濕潤的泥土里混著去年的豆殼,被指尖碾開時,透出股子微甜的腥氣——是枇杷膏和豆子發酵後的味道,母親說這是“念想肥”,能讓新種下的豆種長得格外精神。

    “該下種了。”母親提著竹籃走來,籃里的七十三顆雪藏豆種裹著層紅泥,是用紅頭繩泡過的水和的,紅得像摻了血,“你爹說三月初三的土最暖,豆子埋下去三天就能冒芽,正好趕在孩子們的‘回魂日’長出新綠。”

    林野把豆種按進土里,指尖在每個坑位上都畫了個小小的圈。去年豆苗架的舊竹條還插在原地,褐色的藤痕里冒出些新綠的芽,像在給新豆種指路。他特意把林念的豆種埋在最向陽的地方,那顆豆臍上的螢火蟲印記在雨霧里泛著微光,像只醒著的眼楮。

    老瞎子在無字碑前擺了七十三片新鮮的槐樹葉,葉面上用朱砂點了個“生”字,是他蘸著林野手背上的血畫的。“活人的血能給魂種添陽氣,”他的白瞳對著雨絲,樹葉上的朱砂在雨里暈開,像朵小小的血花,“你爹當年總把自己的血抹在孩子們的虎頭鞋上,說這樣走夜路不會被陰邪纏上。”

    雨停後,林野看見每個豆種坑上都浮著層淡淡的熱氣。李丫的坑位旁,去年那半塊牡丹玉佩從碑縫里滑出來,正好壓在土坑邊緣,碧綠色的玉面映著紅泥,像給豆種蓋了個翡翠印章。

    三天後果然冒出了芽,七十三株豆苗頂著紅泥破土而出,子葉上的印記比去年更清晰︰林念的螢火蟲翅膀上多了個小黑點,像沾了泥;林思的小辮梢纏了根細草,像故意編上去的;林想的紅頭繩印記上落了滴雨珠,在陽光下亮得刺眼。

    “是孩子們自己描的記號。”母親給豆苗澆水時,指尖剛踫到林想的子葉,雨珠就滾進土里,冒出個小小的氣泡,“想丫頭總愛給紅頭繩打結,說這樣才不會被風吹跑,你看這印記上的結,跟她當年系的一模一樣。”

    林野給新豆苗搭架時,發現舊竹條上的藤痕正順著新竹條往上爬,像條褐色的血管在輸送養分。他把今年的竹架搭成了圓弧形,七十三道拱門連在一起,像座小小的綠廊,廊頂系著的紅頭繩在風里飄成道紅線,把所有豆苗都串在了一起。

    四月的“回魂日”這天,鎮上的學堂送來七十三支新做的毛筆,筆桿上都刻著孩子的名字。先生說這是鎮上的孩子們攢錢買的,“要讓姐姐哥哥們也有新筆寫字,就像我們在學堂里一樣。”

    母親把毛筆插進豆苗架的縫隙里,筆尖都蘸了點枇杷膏,說這樣寫出的字會帶著甜香。“念丫頭小時候總搶你的毛筆,”她摸著刻著“林念”的筆桿,“說要給螢火蟲寫名字,讓它們知道自己叫‘星星’還是‘燈燈’。”

    林野往每個筆桿上都纏了圈新的豆藤,嫩綠的卷須很快就把筆桿纏成了綠色。他看見林念的毛筆尖上,枇杷膏正慢慢往下滴,落在子葉的螢火蟲翅膀上,暈出片琥珀色的光,像給翅膀鍍了層釉。

    夜里,學堂的先生捎來消息,說教室里那三個空位上的課本突然寫滿了字,是用草汁和花瓣寫的︰林念的本子上畫滿了螢火蟲,每只都標著名字;林思的本子上記著“哥哥的鞋碼、娘的生日、爹的咳嗽藥”;林想的本子最後一頁畫了個大大的“家”,里面有四個人影,缺的那個位置畫了雙鞋,是林野常穿的那雙。

    “得把這些字拓下來,貼在竹架上。”林野摸著微涼的筆桿,“讓孩子們知道,她們寫的字,我們都看見了,都記著。”

    五月的槐花開得比往年早,簌簌落在竹架上,給綠廊鋪了層白絨。林野收集了些槐花,和母親一起釀槐花蜜,蜜里摻了今年的新豆粉,攪出來的漿像淡綠色的玉,甜得發膩。

    “你爹說蜂蜜要埋在槐樹下七七四十九天,”母親把蜜罐蓋好,罐口系著三根紅頭繩,“這樣打開時,蜜里就會有槐樹葉的香,孩子們聞著就知道是家里的味道。”

    林野把蜜罐埋在老槐樹下,坑底鋪了層去年的豆殼,是從陶甕里特意留的。他知道四十九天後,罐里的蜜會滲進槐樹根,順著樹干流到每個枝椏,讓明年的槐花也帶著蜜香,像場永遠散不去的甜夢。

    六月的豆莢開始飽滿時,竹架下突然長出些野菊,淡紅色的花瓣總往豆藤上纏,像在給豆莢戴花。林野認出這是去年野菊的花籽發的芽,根須纏著豆根,把養分分了一半給豆苗,像群懂事的小姐妹。

    “是孩子們在給豆莢打扮呢。”老瞎子用木杖撥開野菊,白瞳里映著飽滿的豆莢,“你娘說念丫頭總愛往辮子里插花,現在是往豆莢上插,還是老樣子。”

    林野發現每個豆莢上都沾著片花瓣,林念的豆莢上是完整的野菊,林思的是半片,林想的只有個花蒂,像被誰咬過一口。父親的身影在竹架下徘徊,正把林想豆莢上的花蒂扶正,左肋的槐樹葉落在花蒂上,化作顆小小的露珠,把缺口補成了圓。

    七月初七這天,第一串豆莢成熟了。林野摘下林念的豆莢,剝開時里面滾出三顆豆子,都帶著螢火蟲印記,其中一顆的印記上多了個小小的“哥”字,是用指甲刻的,淺得幾乎看不見。

    “是念丫頭刻的。”母親把豆子捧在手心,眼淚落在豆粒上,“她小時候總愛用指甲在你手背上寫字,說這樣你就不會忘了她的名字。”

    林野把這顆豆子放進貼身的布袋,和父親的半截青銅鏡放在一起。鏡面的裂紋里,正好能看見豆子上的“哥”字,像妹妹的小手透過十年光陰,輕輕踫了踫他的手背。

    夜里,竹架下的野菊突然都開了,淡紅色的花海在月光里翻涌。七十三株豆苗的藤蔓順著竹架往上爬,在廊頂織出個巨大的“家”字,字縫里纏著的紅頭繩在風里顫動,像無數只跳動的心髒。

    父親的身影站在“家”字中央,左肋的槐樹葉落在字的最後一筆上,化作片完整的豆葉,把筆畫補得圓圓的,像個永遠不會閉合的擁抱。三個小小的人影在他腳邊轉圈,林念的手里攥著顆豆子,林思的辮梢纏著野菊,林想的紅頭繩繞著父親的手腕,把四個人的影子纏成了團,再也分不開。

    林野知道,接下來的日子還會有很多事要做︰等所有豆莢成熟了,要選出最飽滿的留作雪藏種,紅泥里要多摻些紅頭繩的水;等槐花開盡了,要把花枝剪下來,燒成灰拌進“念想肥”里;等冬天來了,要把新的豆藤編進草簾,讓石碑上的名字裹著豆香過冬。

    他會繼續守著這片西坡,守著這些石碑,守著這片永遠在生長的豆田,守著罐里慢慢發酵的槐花蜜,守著父親的青銅鏡和母親的紅頭繩。就像老瞎子說的,只要豆種還在土里發芽,野菊還在石縫開花,銅鈴還在枝頭響,這場守護就永遠不會結束。

    晚風穿過竹架的“家”字,帶著槐花蜜的甜,帶著新豆的香,帶著孩子們若有若無的笑聲,往木屋的方向飄。林野站在無字碑前,看著月光下飽滿的豆莢,突然笑了,伸手摘下一顆剛成熟的豆子,輕輕放進嘴里——甜絲絲的,帶著股清香氣,像妹妹們刻在豆上的那個“哥”字,在舌尖慢慢化開,變成了這片土地上最溫柔的滋味。而這場漫長的守護,還在晚風里,在豆藤間,在每個被惦記的角落里,繼續著,沒有盡頭,只有無盡的生機和牽掛,在時光里靜靜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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