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前不遠處,放著的正是那部老舊的轉盤電話。
黑色的機身沉默地蹲踞在陰影里,如同蟄伏的獸。
房間里死寂一片,只有他微不可聞的呼吸聲。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刻度,每一秒都被拉扯得無比漫長。
忽然,牆角一個巨大的、鼓鼓囊囊的麻袋,毫無征兆地、極其輕微地蠕動了一下。
布料摩擦發出 的聲響,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那麻袋足有一人多高,被粗繩緊緊捆扎著口子,里面似乎裝著什麼沉重而有生命的東西。
它在陰影里又輕微地顫動了一下,隨即恢復了死寂,仿佛剛才的動靜只是一個錯覺。
伊月蓮的目光依舊空洞地望著電話,對那麻袋的異動毫無反應。
他整個人沉浸在一種被冷落、被遺忘的陰郁里,周身散發著一種令人不安的、粘稠的沉寂。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世紀,也許只是一瞬。
“叮鈴鈴——叮鈴鈴——” 突兀而尖銳的鈴聲,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驟然撕裂了房間內令人窒息的寂靜!
那蹲坐在地、如同凝固雕像般的伊月蓮,身體猛地一顫!
他那張在陰影里如同面具般冷漠空洞的臉,在鈴聲炸響的瞬間,嘴角極其突兀地、僵硬地向上勾起。
那笑容毫無溫度,如同被無形的線強行拉扯出的弧度,帶著一種近乎扭曲的、被喚醒的詭異愉悅,與他眼底瞬間亮起的、瘋狂燃燒的光芒形成了驚悚的對比。
他幾乎是撲了過去,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膝蓋重重磕在冰冷的地板上也渾然不覺。
他伸出顫抖的手,一把抓起那震鳴不止的黑色听筒,緊緊貼在耳邊。
“莫西莫西?”他的聲音響起,極力壓抑著,卻依舊無法完全控制那從喉嚨深處涌上來的、滾燙的狂喜和顫抖的喘息,帶著一種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激動。
“是……是白甦社長嗎?”
電話那頭傳來白甦清冷平穩、听不出任何情緒的聲音︰“是我。打擾了。明天晚上有空嗎?”
“有!有空!當然有空!”伊月蓮的聲音瞬間拔高,馬上又壓抑下來。
“您找我……隨時都有空,社長。”
“嗯。”白甦的聲音透過听筒傳來,平靜無波,“七點,上次那家飲品店。想再和你聊聊。”
“好,好的!我一定準時到!不,我提前到!等您!”伊月蓮用力地點頭,即使電話那頭的人根本看不見。
他那雙在黑暗中亮得驚人的眼楮里,所有的陰郁、空洞、冷漠如同被颶風瞬間吹散,只剩下純粹到刺目的、失而復得的巨大喜悅和滿足。
整個人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從一尊冰冷的人偶瞬間活了過來,煥發出一種近乎詭異的新生光彩。
“嗯。”白甦的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仿佛只是約定一個普通的會面。
直到听筒里傳來忙音,伊月蓮才依依不舍地、緩緩地放下電話。
他依舊維持著跪坐在地板上、緊握听筒的姿勢,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越來越深,最終無聲地咧開,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在昏暗的光線下,那笑容燦爛得近乎猙獰。
他緩緩轉過頭,目光投向牆角那個巨大而沉默的麻袋,眼神里充滿了饜足和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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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晚七點。
市中心那家以氛圍清幽、飲品精致著稱的懷舊風飲品店。
角落靠窗的卡座,暖黃的壁燈投下柔和的光暈。
空氣中彌漫著現磨咖啡豆的醇香和甜點的甜蜜氣息。
伊月蓮已經到了。
他依舊穿著那身溫潤的白色毛呢外套,栗色的發絲柔軟服帖,臉上帶著無可挑剔的、純淨又帶著一絲羞澀的笑容。
他提前點好了飲品——一杯香氣馥郁的玫瑰紅茶,小心地放在白甦面前。
“社長,晚上好。”他的聲音溫軟柔和,眼神亮晶晶地望著白甦,里面盛滿了全然的喜悅和專注,仿佛昨晚那個在黑暗中扭曲微笑的人從未存在過。
白甦在他對面坐下,微微頷首。
她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伊月蓮那張完美無瑕的臉,落在他清澈見底的眼眸上。
“元美,”白甦開門見山,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切入主題,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態度。
“她對你的背景有些疑問。關于你的經紀人,還有之前的履歷。”
伊月蓮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一瞬,那雙清澈的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陰霾,快得如同錯覺。
但他立刻調整過來,臉上浮現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和一絲受傷的黯然,微微垂下眼簾。
“元美小姐……她懷疑我了嗎?”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委屈和失落,手指無意識地攪動著面前的檸檬水。
“關于山本先生……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半年前他說要去幫我談一個很重要的合約,然後就再也沒有消息……我一直在找他,也報了警……”
他的聲音帶著真實的哽咽,眼圈微微泛紅,那份無助和擔憂演繹得淋灕盡致。
“至于履歷……”他抬起頭,勇敢地迎上白甦審視的目光,眼神坦蕩中帶著一絲難堪。
“我……我之前填的,確實有些……夸大。我沒有去過歐洲那麼好的學校……只是在東京一所普通的藝術培訓中心學過芭蕾和鋼琴。因為太想得到機會,太想……靠近像社長您這樣真正懂藝術的人……所以才……”他羞愧地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像一個犯了錯等待懲罰的孩子。
“我怕……怕說出真實的情況,連海選的機會都沒有……更怕……被您看不起……”
他抬起頭,那雙秋水般的眼眸里蓄滿了淚水,在暖黃的燈光下閃爍著脆弱而動人的光芒,聲音帶著卑微的祈求,“社長……您……能原諒我嗎?我真的……不是有意欺騙的……”
白甦靜靜地听著,指尖在溫熱的茶杯壁上輕輕摩挲。玫瑰紅茶的香氣氤氳上升。
她的臉上沒什麼表情,既沒有責備,也沒有輕易的信服,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仿佛在評估一件物品的真偽。
“過去的事,不必再提。”她的聲音清冷依舊,听不出情緒,“重要的是現在和未來。”
這句話像一道赦令,瞬間點亮了伊月蓮眼中的光芒。
他臉上綻放出巨大的、如釋重負的驚喜和感激,淚水終于滑落下來,他連忙用手背擦去,動作帶著孩子氣的純真。
“謝謝您!社長!謝謝您願意相信我!”他激動地說著,身體微微前傾,帶著一種全然的信任和依賴。
飲品在沉默中慢慢消耗。
伊月蓮似乎完全沉浸在白甦“原諒”他的巨大喜悅中,眼神變得更加熾熱和粘稠。
當白甦放下茶杯,示意可以離開時,伊月蓮像是鼓足了畢生的勇氣,臉頰飛起兩團羞澀的紅暈,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顫抖和一種豁出去的決絕︰
“社長……我……我知道這很冒昧……”他不敢看白甦的眼楮,低著頭,手指緊緊絞在一起,“但是……有些話……在這里說……我總覺得……不夠鄭重……”
他深吸一口氣,抬起頭,那雙濕漉漉的眼楮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脆弱和懇求,直直地望著白甦︰“您……您願意……去我住的酒店房間……坐一會兒嗎?就在附近……很近的……我……我有些東西……想給您看……也有些話……想單獨……對您說……”
他的眼神充滿了忐忑和憂傷,像一個即將獻祭出自己所有秘密的、走投無路的信徒。
白甦的目光沉靜地落在他臉上,那深潭般的眼底沒有絲毫波瀾。
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只有飲品店輕柔的背景音樂在流淌。
“好。”她只回了一個字。
平靜無波,卻像一把鑰匙,開啟了通往更深黑夜的門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