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甦反手關上門,隔絕了外面的光線和聲音。
她走到床邊,動作自然地坐下。
床鋪因為她身體的重量微微下陷。
她沒有立刻去探他的額頭,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昏黃的光線下,白茶的臉頰燒得通紅,嘴唇卻干裂起皮。
那雙肖像亡夫的漂亮貓眼,此刻蒙著一層水汽,里面翻涌著驚惶、不安,還有一種被拋棄般的脆弱。
他緊緊抓著被角,指節用力到發白,身體在厚厚的被子下幾不可察地顫抖著。
白甦伸出手,微涼的手背輕輕貼在了白茶滾燙的額頭上。
那冰涼的觸感讓白茶舒服地低吟了一聲,下意識地用滾燙的臉頰蹭了蹭她的手背,像只尋求安慰的貓咪。
然而,這個依賴的動作只持續了一瞬,他眼中的恐慌就再次洶涌起來。
“母親……”他仰起臉,燒得迷蒙的貓眼死死盯著白甦,聲音帶著破碎的哭腔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求證,“……您是不是……是不是要給我找繼父了?”
問出這句話的瞬間,白茶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仿佛承受了某種巨大的痛苦,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房間里的溫度似乎驟然下降了幾度,空氣中彌漫開一種無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傷和怨憤。
太過濃重壓抑了。
不像只是白茶的情緒。
是更深沉的、冰冷的、帶著無盡悔恨和撕裂般痛苦的……好像來自另一個靈魂的質問!
它附著在少年滾燙的身體里,借著血脈的共鳴和極致的恐慌,發出了無聲的尖嘯︰
你要拋棄我了嗎?甦甦?!
白甦的手依舊穩穩地貼在白茶的額頭上,仿佛沒有感受到那驟然降臨的冰冷怨憤和少年身體劇烈的顫抖。
她的目光沉靜如水,沒有絲毫波瀾,只是靜靜地看著白茶那雙被雙重痛苦撕扯著的貓眼。
“不會。”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穩定,帶著一種穿透混亂和怨憤的力量,如同磐石般砸進這被負面情緒充斥的空間,“你是最重要的,白茶。”
這句話像一道溫暖的屏障,瞬間將白茶和那股冰冷的怨憤隔開。
白茶劇烈的顫抖平息了一些,眼中濃得化不開的恐慌被這句話帶來的微弱安全感稍稍沖淡。
他貪婪地看著白甦平靜的臉,仿佛要從她眼中確認這句話的真實性。
而那股冰冷的怨憤,在“最重要”三個字砸下時,仿佛被重錘擊中,發出無聲的哀鳴,不甘地退潮,縮回少年靈魂的深處,留下更深的疲憊和悲傷。
白茶的呼吸稍微平穩了些,但那雙貓眼依舊緊緊鎖著白甦,帶著病中的執拗和一種幼稚的偏執。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聲音沙啞而微弱,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那……那個會跳舞的男人……他比我……父親……更好嗎?”
問出這個問題時,他眼中除了孩子的比較心,更深處是一種對地位被取代的恐懼。
那股剛剛被壓下的冰冷怨憤,似乎又在他眼底深處蠢蠢欲動,帶著不甘和審視。
白甦的目光似乎飄遠了一瞬,落在昏黃燈光下的虛空某處。
她收回放在白茶額頭上的手,指尖無意識地在柔軟的床鋪上輕輕劃了一下。
“你父親……”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久遠回憶特有的朦朧感,那慣常的清冷似乎被一層薄薄的霧氣籠罩,顯露出極其罕見的、幾不可察的溫和,“他是我的高中同學。”
白茶屏住了呼吸,連那翻涌的怨憤也似乎凝滯了,仿佛等待著審判。
“他……很活潑,像一顆停不下來的小太陽。棒球打得很好,是校隊的王牌投手。”
白甦的唇角,極其輕微地向上彎起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像是在描述一個陽光下的剪影,“很粘人,下課一定要等我一起走,放學了也總找借口賴在我身邊。”
她的語氣很平淡,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但那寥寥數語勾勒出的少年形象,卻充滿了生動的細節。
“他也很沒有安全感,”白甦的目光垂落,看著自己交疊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看到我和別的男生說話,會躲在棒球場的鐵絲網後面生悶氣,像只被搶了小魚干的貓。”
昏黃的燈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濃密的陰影,遮住了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微光。那是一種極其隱晦的、被時光磨平了稜角的懷念。
“有一次,他以為我接受了別人的情書,”白甦的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自己跑去河邊坐了整整一個下午,淋了雨,發高燒,燒得迷迷糊糊還在問我‘是不是不要他了’。”
她頓了頓,房間里只剩下白茶粗重而緊張的呼吸聲。
“和現在這個男人比?”白甦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白茶臉上,那層回憶帶來的薄霧瞬間消散,恢復了深潭般的平靜和理智,“他們是完全不同的人。沒有誰‘更好’。”
她看著白茶那雙與亡夫驚人相似的貓眼,那里面盛滿了病態的執著和尚未散盡的恐慌。
白甦伸出手,指尖帶著微涼的溫度,極其輕柔地拂過白茶的眼角,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嘆息的意味。
“只是……”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飄落,帶著一種穿透漫長時光的空茫,“真的太久了。”
“七年了……”
這三個字,輕飄飄的,卻像帶著千鈞之力,重重砸在白茶的心上,也仿佛砸在了他靈魂深處那個冰冷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