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書記辦公室的走廊，徐雲龍步履沉穩，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從容。被書記緊急召見，在他看來，這信號再明確不過——省委頂不住地方豪族的壓力了，需要他這個“橋梁”出面斡旋，收拾黎錦捅出的婁子。
這劇本他太熟悉了，幾十年來，每當需要平衡地方與省府關系，他就是那個不可或缺的潤滑劑，甚至是操盤手。
本地人出身，大半輩子殫精竭慮爬到常務副省長的高位，這份資歷和能量，郭忠濤和侯平石離不了。
他走到寬大的辦公桌前，沒有過多客套，直接切入主題︰“書記，黎錦這次太過分了！他指揮公安廳把王子強抓了，性質惡劣！王家那邊反應非常強烈，要求我們立即協調，釋放王子強。黎錦的行為，這是對政府和地方良性互動的嚴重挑釁！但黎錦態度強硬，拒不配合。這樣下去，局面會失控的！”
“徐雲龍！”郭忠濤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刀，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請你注意你的言辭！破壞團結的人，恰恰是你！”
徐雲龍臉上的篤定瞬間凝固，一絲愕然掠過眼底。郭忠濤對他如此直呼其名、劈頭蓋臉的訓斥，幾乎是破天荒頭一遭。
郭忠濤手掌拍拍在紅木桌面上︰“你兩次出爾反爾，擅自否定了黎錦同志精心準備的發展提案！你的行為，嚴重破壞了省委省政府的決策權威，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你才是那個在搞破壞、在拖後腿的人！”
省委一把手的雷霆之怒，此刻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那是一種多年積威形成的絕對壓迫感，讓習慣了在高層間游刃有余的徐雲龍，心頭也猛地一沉。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這個平時看似溫和的老書記，一旦撕開面具，其權威和鋒芒是何等銳利。
徐雲龍迅速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迎著郭忠濤的目光，語氣變得強硬︰“郭書記，我看你是被黎錦蒙蔽了雙眼！真正破壞團結的罪魁禍首，就是這個初來乍到、不知天高地厚的黎錦！他不了解雲海省的省情民情，不顧實際搞什麼激進的改革，現在又到處抓人，搞得整個雲海官場人心惶惶！他必須為這種混亂局面負責！而且，王子強是王家的人，和林家也關系匪淺！黎錦一下子把這兩家都得罪死了，這不是挑釁政府和地方關系是什麼？他是在引火燒身，也是在燒省委省政府的根基！”
“徐雲龍，你還不明白嗎？”郭忠濤的聲音陡然拔高，“如果都像王家、林家這樣，為了個人私利、為了家族小團體的勢力，就可以罔顧政府法規、罔顧人民的根本利益，那雲海省還有王法嗎？還有前途可言嗎？！雲海經濟為什麼上不去？為什麼年年指標落後？這些盤根錯節、尾大不掉的地方宗族勢力，這些只顧一己私利的利益集團，就是最大的毒瘤！是阻礙發展的罪魁禍首！”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徐雲龍︰“雲海，要變一變了！必須變！不變，就是死路一條！上面看得清清楚楚！”
徐雲龍心頭劇震！郭忠濤這番近乎赤裸的宣言，徹底顛覆了他對這位老領導一貫保守穩健作風的認知。
“變？怎麼變？”徐雲龍的聲音有些干澀，試圖抓住最後一絲僥幸。
郭忠濤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從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面無表情地推到他面前︰“這里有一個為期半年的黨校高級干部培訓班名額，機會難得。你準備一下個人材料，盡快上報省委組織部。組織上認為，你需要去充充電，開闊一下眼界。”
看著“進京培訓申請表”，徐雲龍瞳孔驟縮！
進京？黨校？在這個節骨眼上？！
這哪里是培訓！這分明是調虎離山！是流放！是組織上要暫時剝奪他在雲海的核心權力，將他調離風暴中心！一旦離開雲海，進入黎錦背後勢力盤踞的京城，他將徹底失去對局面的掌控，成為砧板上的魚肉！在雲海，郭忠濤和侯平石，甚至黎錦，想怎麼“研究”他就怎麼研究他！
巨大的危機感瞬間攫住了徐雲龍的心髒，讓他幾乎窒息。他猛然醒悟，他精心構築的權力堡壘，在更高層面的意志面前，竟如此不堪一擊。
徐雲龍幾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書記辦公室的。那份輕飄飄的申請表揣在公文包里，卻重逾千斤，壓得他喘不過氣。他還沒能完全消化這晴天霹靂般的打擊，來自地方豪族的催命符又到了——王家和林家聯名相召，地點在王家的深宅大院。
古樸而威嚴的廳堂里，檀香裊裊，王家家主王裕明端坐主位，眼神陰沉；旁邊是林家家主林震霆，面沉似水。
徐雲龍這個堂堂常務副省長，此刻卻只能坐在下首客位，身份地位在無形的家族威壓前，顯得異常尷尬。
“雲龍，”王裕明率先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質問，“你到底有沒有在做事？子強怎麼還不帶出來？這都幾天了？要是他在里面有個三長兩短，或者被撬開了嘴，說了不該說的話，我們王家在雲海省的臉面往哪兒擱？以後還怎麼體面立足？！”
林震霆慢悠悠地呷了口茶，接口道︰“王兄說得在理。還有張向東那幾個負責具體項目的人，也得讓他們出來。現在拆遷項目已經徹底停滯了！每一天都是巨大的損失！他們是我們推進項目的關鍵人物，現在被扣著，我們的利益受到了多大的損失，你知道嗎？”
徐雲龍強行壓下心頭的煩躁和恐慌︰“兩位家主，事情沒那麼簡單。現在的風向……有點變了。上頭，”他加重了這兩個字，“似乎在支持黎錦。我們得從根子上解決黎錦這個外來戶的問題，才能扭轉整個局面，貿然撈人，只會適得其反。”
“哼！”林震霆不屑地嗤笑一聲，放下茶杯，眼神銳利地掃向徐雲龍，“一個外來官員而已，能掀起多大的風浪？不過就是仗著點京城的背景，下來鍍鍍金，撈點政績，走走過場罷了！雲海省的水有多深，他懂嗎？說到底，雲海省還是我們雲海人說了算！你徐雲龍好歹也是常務副省長，怎麼現在膽子越來越小，變得畏首畏尾了？”
王裕明也皺緊眉頭，語氣帶著明顯的不滿︰“就是啊，雲龍。你平時在省里不是挺有能耐的嗎？各方關系都玩得轉。怎麼現在遇到點困難就退縮了？拿出你當年的魄力來！”
徐雲龍心中一陣惱火翻騰，這些坐井觀天、只知自家一畝三分地的土皇帝，根本不懂更高層面的風雲變幻！但他深知這兩家的能量和手段，只能強忍著怒氣解釋︰“兩位家主，你們不明白現在的局勢有多微妙！黎錦背後站著的，不是簡單的背景，是上面的意志！我們不能輕舉妄動，更不能硬踫硬！否則，只會讓我們所有人陷入更被動、更危險的境地！”
然而，林震霆和王裕明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在他們根深蒂固的觀念里，強龍不壓地頭蛇是鐵律。黎錦再硬，還能硬過他們幾代人經營起來的根基？他們根本听不進徐雲龍的分析和警告。
“危言聳听！”林震霆冷冷道，“我只知道，再拖下去，我們的損失誰來賠？我們的臉面往哪放？雲龍，你別忘了，你能走到今天，離不開我們兩家的鼎力支持！”
“對！”王裕明也加重了語氣，“我們不管你什麼風向不風向！三天之內，必須看到子強和張向東他們出來！項目必須重啟！否則……”他沒有把話說完，但那眼神里的威脅意味已經昭然若揭。
徐雲龍看著眼前兩張固執而傲慢的臉，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和冰冷的寒意席卷全身。
身心俱疲地回到家中，徐雲龍直接把自己關進了書房。他癱坐在寬大的皮椅上，手指用力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試圖理清這紛亂如麻、步步殺機的局面。
書房門被“砰”地一聲推開，妻子林思思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臉上寫滿了怨氣和焦慮︰“姓徐的！你躲在這里干什麼？王家那邊都快急瘋了！子強還在里面關著，你不去想辦法撈人，躲在家里當縮頭烏龜？你到底還算不算個男人？還有沒有點擔當？！”
本就心煩意亂、憋屈至極的徐雲龍，被林思思這劈頭蓋臉的指責徹底點燃了怒火。他猛地抬頭，眼中布滿血絲，聲音因壓抑的憤怒而微微顫抖︰“林思思！你別在這里無理取鬧了！我已經盡力了！現在情況有多復雜你知道嗎？根本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我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林思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話，發出一聲尖銳的冷笑，“你就是不作為！就是忘恩負義！徐雲龍，你別忘了，你能有今天的地位，能坐上常務副省長的位置，靠的是誰？是我們林家！是王家！沒有我們兩家的扶持，你能有今天？！現在家里出了事，王家需要你出力，你就想撒手不管了？你良心被狗吃了？！”
“林思思！你簡直不可理喻！”徐雲龍霍然站起，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妻子的鼻子厲聲吼道，“你完全不明白現在的局勢！我這個位置，是組織給的！是上頭給的！現在，組織覺得我不稱職了，要動我了！你讓林震霆和王裕明那些老東西去跟組織說，讓他們給我恢復？！”
他喘著粗氣，聲音因激動而嘶啞︰“蠢貨！你以為靠他們那些陳腐的老古董就能保我一直保有副省長的權力？！現在形勢已經徹底變了！上面在全力支持黎錦！他要動真格的了！我要是倒下了，你這個徐夫人，你以為你會有什麼好下場？！林家、王家能護得住你嗎？！你給我消停一點！別再給我添亂了行不行？！”
林思思被徐雲龍這番從未有過的激烈言辭和赤裸裸的威脅驚呆了，她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嘴唇哆嗦著，想要反駁，卻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詞句。丈夫眼中那深切的恐懼和絕望，是她從未見過的。巨大的委屈和一種莫名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她，她張了張嘴，最終只是狠狠地瞪了徐雲龍一眼，帶著哭腔罵了句“窩囊廢！”，便摔門而去。
書房里恢復了死寂，只剩下徐雲龍粗重的喘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