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僵在這里,葛壯提過訴求,回到災民中,帶頭跪在水里,大家都跪了下去。
忽又听人喊,“五皇子來啦。”
青州城門外,一人撐著油紙傘快步向這邊而行。
他獨自一人,連侍從也沒帶。
所有人都起身向他迎去,紛紛喊道,“五皇子,下這麼大的雨,您為何親自過來?”
大家對李仁的感恩戴德與熱情和對李嘉的冷淡形成鮮明對比,讓李嘉忍不住有些好笑。
這種熱情,他不稀罕。
就像他不稀罕皇位。
但他也知道坐不坐得上皇位,不在于百姓的擁戴,這種虛頭巴腦的東西只算是地方官的官箴,對皇子來說沒一點意義。
他不清楚李仁究竟想干什麼?想用百姓的擁戴來打動父皇?
但有一點,要說李仁真的在乎百姓的感受,李嘉半分不信。
……
李嘉出生即在宮廷,所有人圍著他打轉。
除了他和父皇、母妃,所有人都是下人。
他的喜怒哀樂是下人的責任和差事。
他不高興,是下人沒盡職,該死!
只是他性子較為柔和,又大大咧咧,所以被人夸是個大度的主子。
他怎麼可能在意別人的感受?
貴為皇子,受人供養是應該的。
他好奇地看著自己五哥一個個扶起跪在水里的災民。
他也是真不嫌髒,那些災民一靠近,李嘉就聞到一股怪味。
李嘉不是無情,該給的糧食,他一粒不少都會給到,該撐起的油棚他也會撐夠。
這只是差事,無關情感。
見李仁對災民道說,“是本王無能。”他挑唇一笑,覺得很是無聊。
早知今天不順不如多睡會。
他強忍著一個到了嘴邊的哈欠,和侍衛道,“去問問我哥,能不能先讓桂忠趕路?”
李仁終于穿過災民包圍圈。
他袍角又濕了,腳上套著油布套走過來。
苦笑一聲,“六弟,恐怕沈大人今天走不得,這些百姓不願放過他,想請六弟去看看當時賑災的情況,也好如實匯報給皇上,他們都希望……姓沈的可以被皇上斬首。”
“若沈某有推卸責任的說辭,又只涉及錢糧之事,怕是死不了。”
“沒哪個當官的因為餓死幾個老百姓被皇上殺頭的。”
李嘉眼楮瞟向人群,那個姓葛的一直定定望著這邊。
“是那個姓葛的男子說的嗎?他懂得不少。”
“那也是個可憐人,他還做過先生帶過學生,是個讀書人。”
李仁眼色深沉建議道,“恐怕桂公公今天無法把人帶走,除非六弟下令真叫他沖過去。”
“不如先在青州停一天,今天勞動弟弟去瞧瞧百姓說的賑災現場,等安撫住百姓,明天再走不遲。”
李嘉當然不可能看著桂忠在他面前傷了百姓,一本奏疏上去,他吃不消。
他冷哼一聲,一肚子憤懣,“五哥給弟弟留路了嗎?”
“我也只能去了唄?”
李仁一改往日謙和模樣道,冷然道,“這一切,都怪沈某不盡職,與本王毫無關系,六弟憑心而論,我是不是一直在補窟窿?”
“再說了,這賑災的差事,不是六弟你一力搶來的嗎?怎麼來了又抱怨差事不好干?”
“這可是最好干的差事了。”
李嘉聞言,抬眼看著李仁,他在宮里對李仁只算點頭之交。
平日覺得五哥遇事回避沖突,不愛說話,沒想到會面斥自己。
听出話中酸意,還帶著些許諷刺,反唇相譏,“五哥想要這差事為何不上折子?也省得六弟跑這麼遠。”
李仁今天不知怎麼了,一句接一句並不讓著李嘉。
他遠遠望向陰沉的天際,感慨道,“你在戶部犯了錯,仍然能接這樣的肥差,誰不知道後頭幾百萬的銀子過手?朝中想搶這差事的不在少數,可還是落在你手。”
“你說我為何不搶?因為無故失愛于父皇唄。”
他壓低聲音,眼里帶著一絲陰沉的嘲笑,“六弟真沒看出?”
一股冷風吹過,李嘉打個寒戰。
這沉郁的天空,停不下來的雨水,髒而怨氣沖天的災民,渾濁的污水,沒完沒了的與官員的拉扯,所有人的抱怨與哭訴……
都讓他惡心無比。
地方官難為,吏治混亂腐敗,民生艱苦,這些東西在朝堂上根本看不到。
紙上只言片語,不如出來看上一眼。
政務如此糾纏繁瑣,是李嘉意料之外的。
在宮里,他時常私下疑惑,不懂父皇為什麼情緒不穩。
時而暴躁,時而沮喪,時而提起官員恨不得當堂斬其首級,時而因有人盡忠職守而感嘆萬分。
這些疑惑出來一趟就都懂了。
為君之難,應接不暇。
李嘉壓住心中厭倦,說道,“那弟便與葛某走一趟,去看看他們說的尸坑。”
他聲音也壓得很低,並沒掩飾語氣中的倦怠與不耐。
李仁假裝听不懂,回頭向著馬上的桂公公說了什麼,又和災民解釋一通,一群人押著沈某向青州城而去。
把沈大人放在青州,李嘉很放心。
李仁絕不會讓沈某死在手里。
……
李嘉回到車上,將腳上不透氣的油布套子摘下丟到一邊。
經過這次水災,這輩子不想把這雙腳再踩入髒水里。
葛某也是硬氣,餓著肚子跟隨幾個騎馬的侍衛,一直走到興州,沒喊一聲累。
興州挨山,山腳下斜斜支著七個棚子。
風吹雨打幾天,已有兩頂倒在水中。
李嘉皺皺眉,七個棚下都有升火的痕跡,也就是說,百姓是沒有遮雨之物的。
日夜就待在雨里。
“嘖”。
桂忠下馬,看了看那些鍋具,回頭對李嘉回稟,“這麼大的鍋,想供這些災民吃飯,需日夜不停蒸煮不息。”
也就是說,沈某從開始就沒打算供應所有災民。
要麼他把賑災當兒戲,跟本不想掩蓋自己真實的目的——撈錢,拉攏關系。
要麼他不把百姓性命當回事,愛死不死。
萬一災變,剛好有借口調兵鎮壓,死了更省事。
不管是哪種情況,都實屬喪心病狂,其心可誅。
“請欽差大人移步,去看看咱們青、定、興等十三州死了多少人,這只是其中一部分。”
葛壯開始向山坡上走,他身處風雨中卻像沒有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