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人也看到這次災情,皇上既不放心上,又如此優柔,若非姑姑堅持,不知又要拖幾天。”
“方才我去粗略問了問,這批災民跑到京城這一路就死了幾十人。”
“百姓難哪。”徐忠搖頭嘆息。
“非你我這樣時常在外奔波之人所不能知。”
“皇上已太久不到民間了。”
鳳藥擔心的不止這些,許多年前,她拿到過一本官員貪贓枉法的賬冊,上頭所記錄的東西,觸目驚心。
百姓是枝葉,官員與吏制就是根。
皇上從前年輕時,一力掃平貪官,可是人一旦坐上這個位子,就很難克制得住人性。
人性就是貪婪的。
大周,需要一個堅剛不可奪其志的主上。
她想的再多,說出口的也只有想的百之其一。
“看吧。事情不定會怎麼發展,徐大人別太悲觀,秦某不會坐看大周爛下去,也許我個人力量不大,但熒火之光,也可成炬。”
徐大人臉上露出了然的神情,扣扣煙斗叮囑,“明日小弟會給大人安扎一個厚實的帳篷,今天這個太簡易,大人先委屈一下。”
鳳藥又巡查一圈災民油棚,許多人已睡下,她才回到自己四面漏風的帳中。
升了火盆,還是很潮,就這樣簡陋的帳房,無數人向她作揖道謝。
鳳藥心中難過,她繼續寫字。
只听外頭一陣嘈雜,有衛兵攔下誰,詢問何人。
來者聲音高亢響亮。
鳳藥挑簾,只看到一個高而健壯的婦女與與士兵理論。
“誰?”她揚聲問。
來人激動地高叫起來,“姐姐的聲音,還認得嗎?”
一向克制內斂的鳳藥只覺心跳加速,張開嘴有些哽咽,“可是……胭脂?”
“死丫頭,還不快來接我呢。”
一句死丫頭,叫得鳳藥潸然淚下。
這世界倘若還有人會這樣親昵地稱呼她,又帶著嗔怪,便只有這一人。
“胭脂!”她奔出去,一個寬而潮濕的懷抱已張開等著她了
……
第二日,徐乾果然按時到達。
為她扎了個牢固擋風的油氈營帳。
胭脂將一切安頓下來,在一邊為她煮熱湯,用的是她自己大車拉來的上好粳米。
“今年我種的糧豐收,這是我親手種的一攏地,你嘗嘗,比市面上的香。”
粥帶著點綠,帶著點油光,香氣撲鼻。
“這雨,我們那下了月余,好在我選的地高,旁邊挨河攤的都遭了大災。”
“我住的離受災的十三個州遠一點,但那十三個州……唉,站在我家樓上能眺望到河灘,那浮殍,時不時就會漂下來一具。”
“我哪里坐得住,听說青州早早開始接收災民,可那麼丁點大的地方,能接收十三個州的流民?”
“我這個心吶,又想到咱們遭難的那幾年。”她說著就開始抹淚。
“要沒你,我早一根繩吊死了。鳳藥我擔心你。”
鳳藥吃著粥,不敢抬頭,不想老友看到自己眼中的淚光。
這兩天掉的淚也實在太多了些。
鳳藥抬頭打量一眼胭脂,她穿著半新不舊的衣裳,外頭四駕馬車帶著她的行李。
帶了六個保鏢,都是虎背熊腰的男子,眼中精光四射。
“我怕呀,一路總擔心有流民搶我車馬,這些漢子是我莊上的莊丁,會些拳腳功夫,我對他們都有救命之恩,皆是一家子都住我莊園中的,所以放心。”
“我的莊子可大了,現如今也是州里的女財主,誰不知咱家京里有人兒?”
她爽朗的笑,一下將鳳藥帶回了舊日溫馨時光。
“你就放心住這兒,我最會照顧人,叫明玉安心在宮里當差,不必跑過來。”
“你?又成親了嗎?”
“造孽!成那玩意兒干嘛?”她笑著又盛一碗粥給鳳藥,“再吃些。”
“我這次來就不回了,孩子們都大了,莊子也穩定,管家靠得住,我這麼多年只放不下你。今天老姐姐給你作伴,你再不會孤單。”
“胭脂,你還我的已經夠多,別總提以前那點事,我沒做多少。”
“那時咱們都是小丫頭子,想想你那時,黑瘦得跟個猴子似的,擔著一家子責任……”
她拿出帕子捂在眼上,“你可記得自己夜里驚醒,口里喊娘?”
鳳藥搖頭。
胭脂眼楮通紅,“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你夢話喊的是——娘,別殺我……”
是了,這深入骨髓的恐懼,她從來不敢揭開。
現在仍是。
胭脂途經青州,離得還有幾里地,全部是進不了城的流民。
青州彈丸之地,實容不下這麼許多人。
李仁焦頭爛額,普通棚不擋雨,油布棚數量有限。
官府內、所有客棧、飯館全部征用來安置受災百姓。
還是不夠。
他忙了快一個月,瘦得脫了相。
家也顧不得回。
糧食緊缺,木料緊缺,油棚緊缺,連鹽巴都緊缺。
沒有不缺的東西。
他給趙大人寫了幾封信,趙大上連上三道折子,都被擱置在龍案上。
那時京城還是響晴的天兒。
大雨下得像是天破了窟窿,他披著油衣站在雨中,外面都是待命的府兵和衙役。
李仁下命令,“不入青州的不歸我管,但入了青州,絕不可因饑、寒而死一人。”
“河上結網,盡量攔撈浮尸,拉上岸掩埋,污了水源誰也別想好過。別把問題留給下游的州府。”
他的發髻因為戴斗笠,勾得松松散散。
每天袍子與靴都濕得透頂。
天越發涼,災民急需燃料、沈大人入了大獄,賑災糧斷了,前頭發來的糧早見了底。
道路被沖垮,根本找不到路。
所有存糧大約可頂上二十來天,他不信京里過二十天還不解決沈某人的案子!
災民的情緒越來越不穩,聚集地的災民因為搶奪位置與一口吃的,氣氛變得劍拔弩張。
李仁在家,累得完全沒力氣說話。
綺春也急,她問李仁,“妾身嫁妝與銀票都可以拿出來,爺需要便只管說話。”
李仁眼底全是血絲,搖搖頭,“現在不是錢的問題,而是有錢也買不到東西。”
“國家糧倉里有糧,現在皇上沒派人過來,道路中斷,本王想直接去借都走不開。”
他猛一拍桌子,“沈老賊實在可恨!”
拍桌子的動靜實在太大,走到門口的綰月被嚇得一抖。
這些日子,她親見著李仁為了百姓奔走操勞。
將百姓疾苦放在心上,與她從前在貢山邊境所見官府全然不同。
心中對李仁的恨意在一點點減弱。
她看著李仁因為摘掉斗笠而松垮垮的亂發,和半濕貼在身上的衣裳,這個一向講究儀表的男人如今是從未有過的狼狽。
卻激起她心中從未有過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