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群垂手立于棋盤旁,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中賬本,沉聲道“微臣初接管大同府時,城內生靈凋敝,百姓僅八萬,其中契丹族三萬,其余各族萬余,年賦稅不過十萬兩白銀。” 他頓了頓,抬眼看向趙受益,“如今戶籍已達三十三萬戶,人口近百萬,年賦稅實至八百萬兩。”
“八百萬兩?” 趙受益捏著棋子的手指猛地收緊,黑子在棋盤上硌出淺淺的印痕。他眼底閃過一絲驚濤,卻轉瞬被深潭般的平靜覆蓋,只淡淡道“你可知近百萬人口意味著什麼?”
李星群脫口而出“代表人多?” 話音未落,腳背突然傳來一陣鑽心的疼 —— 趙新蘭穿著繡鞋的腳正狠狠碾在他靴面上。他踉蹌半步,才意識到失言。
趙受益見狀呵呵輕笑,眼角的皺紋里漾著了然“你們這些小年輕啊,呵呵。徽柔,你告訴他。”
趙新蘭收回腳,斂衽道“百萬人口,意味著可募精兵數萬。何況大同府本是邊陲,如今人口竟超汴梁,父皇憂心的是…… 根基。” 最後兩字說得極輕,卻像重錘敲在李星群心上。
“微臣絕無貳心!” 李星群急忙躬身,袍角掃過棋盤,驚得幾枚棋子滾落,“自始至終,只想讓百姓過上好日子。”
趙受益眯起眼,指尖在棋盤邊緣輕叩“朕信你。可你的繼任者呢?大同府那麼多人,萬一有一個知府不知好歹。這些子民都是大啟的血肉,朕總不能因忌憚便……” 他沒說下去,屋內的空氣卻驟然凝滯。
“陛下恕臣直言,” 李星群眉頭緊鎖,渾然不覺趙新蘭又在使眼色,“人口繁盛是福不是禍。人多則財聚,兵源豐足,于國于民都是大利。為何要因臆測而傷根本?” 話剛說完,腳背又是一陣劇痛,他疼得倒抽冷氣,才硬生生把後半句咽了回去。
“大利?” 趙受益冷笑一聲,聲音陡然轉厲,“前提是他們听朕的話!你且說,如今大同府內,是你李星群的令箭管用,還是朕的聖旨管用?”
李星群心頭火起,卻死死攥住拳,指甲掐進掌心“自然是陛下的聖旨。臣能坐穩這位置,全憑陛下恩旨。若陛下收回成命,臣即刻解甲歸田。”
“空口白話,朕如何信你?” 趙受益步步緊逼,目光如炬。
“可立制衡之法。” 李星群定了定神,“楊家軍駐于雁門關,對陛下忠心耿耿。臣若有異動,他們旦夕可至。何況稅務、司法皆由朝廷委派官員,臣一人斷難專權。”
趙受益沉默片刻,忽然話鋒一轉“朕听說你是‘穿越者’,來自異世。那你們那個年代,是如何防制叛亂的?”
李星群看向趙新蘭,見她微微頷首,才拱手道“臣未曾從政,僅以學生之見淺論一二。”
“但說無妨。” 趙受益抬手示意。
“其一,地域劃分需如犬牙交錯,斷不可憑山川形勝自成一體。” 李星群撿起三枚白子,在棋盤上擺出三角之勢,“譬如江南,自古財賦甲天下,若以長江為界設路,極易形成割據。可將淮南東路拆為三揚州、楚州劃歸淮南路,潤州、常州並入浙西路,通州、泰州另設海疆路,使富庶之地被分割牽制。”
他又取黑子落在棋盤西側“蜀地更需拆解,以劍閣為界,將利州路一分為二,北部歸秦鳳路,南部入西川路;夔州則劃入荊湖北路,使蜀地北出無門、東出無路,縱有叛亂也難逾秦嶺、出三峽。”
趙受益指尖輕叩案幾“如此劃分,官吏往來、賦稅轉運豈不變得繁瑣?”
“正為繁瑣而設。” 李星群道,“各州府需跨路轉運糧草,日常政務需與鄰路協同,久而久之便會形成相互依存之勢。譬如陝西路與河東路,需共用黃河漕運,若一方生亂,另一方斷其糧道即可制敵,這便是以利相牽、以勢相制。”
“其二,軍政分離需細到一兵一卒的調度。” 李星群將棋子分作五堆,“全國設北境、西陲、南疆、東海、京畿五大軍區,各掌十萬精兵。軍區只負責操練戍守,糧草由轉運部按月供給,軍械由軍器監統一配發,斷其自籌之權。”
他拿起一枚棋子在五堆間輪換“軍區將領任期三年,任滿後需跨區調任,如北境將軍調往南疆,西陲將軍轉至東海,且調任時不得帶走親兵。若遇戰事,需持樞密院虎符與兵部勘合方可出兵,萬人以上調動更需陛下手諭。”
趙受益追問“若邊疆突發戰事,往返請旨豈不延誤軍機?”
“可設‘應急調兵之制’。” 李星群答,“將領遇緊急情況可先調五千以下兵力,同時派快馬六百里加急奏報,三日內無聖旨駁回便視作默許。但事後需由御史台核查戰事真偽,若有虛瞞,以通敵論處。”
“其三,職權細化需設十八部,與原有六部同級並立,各司其職又相互掣肘。” 李星群取來紙筆,飛快畫出架構
“戶部掌田賦丁稅,另設度支部管國庫收支,鹽鐵部掌專賣,三者相互對賬,戶部若想虛報,需過兩部關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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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掌刑獄審判,新增大理部管冤案復核,御史部管官員監察,凡死刑案需三部門會審定讞;
工部掌工程營造,拆分出礦冶部管礦產開采,營造部管宮室修繕,河漕部管水利疏浚,三者各有印信,缺一則工程難動;
新增工商部掌市集貿易,需與戶部核對商稅,與刑部共治詐欺案;
交通部掌驛站漕運,需向兵部報備驛卒編制,向工部申領車馬修繕;
民政部掌賑災優撫,需憑戶部勘合支用糧草,受御史部督查賬目;
此外還有農桑、文教、軍械、外交等部,每部設尚書一員、侍郎兩員,重大決策需三堂會簽,若有分歧則提交中書省裁決。”
趙受益盯著紙上圖樣,指尖沿各部關系線滑動“如此多部門,如何避免推諉扯皮?”
“設‘互察之法’。” 李星群指著圖樣交叉處,“工商部查賬時可調閱戶部稅冊,御史部彈劾官員時需知會刑部取證,交通部修繕驛道時需由工部驗收。若遇推諉,各部侍郎可聯名上奏,由陛下選派閣老組成專案組查辦,查實後相關部門主官一並問責。”
他放下紙筆“這些部門看似龐雜,實則如同一架精密織機,經線是六部舊制,緯線是新增各部,相互交織方能織出穩固江山。大同府能年入八百萬兩,正是靠這般細分權責、相互監督,臣以為此法可推及全國。”
趙受益沉默良久,忽然將棋盤上的棋子盡數掃入盒中,朗聲道“三天後,朕要看到這十八部的具體職掌章程,包括每部該設多少官吏、每年需耗多少俸祿,都要一一列明。”
李星群躬身領命“臣定當盡心竭力。”
趙受益將手中棋子輕輕擱在棋盤上,抬頭看向趙新蘭,眼角的紋路里帶著幾分笑意“徽柔,你去送送星群。這三天他可有得忙了,不過別走遠 —— 這大同府新奇玩意兒太多,沒你在身邊,朕怕是要在街頭打轉了。”
趙新蘭屈膝應道“是,父皇。” 她轉身時,耳墜上的珍珠輕輕撞在一起,發出細碎的聲響。
李星群正整理著案上的紙卷,听見這話便停了手,指尖還沾著墨跡。待兩人走出套房,趙新蘭忽然伸手替他拂去袍角的灰塵“方才在里面,父皇那幾句話確實重了些。”
李星群握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溫度透過衣袖傳過來“不是重,是試探。” 他望著走廊盡頭的玻璃窗,晨光在上面折射出斑斕的光,“胡蘿卜加大棒這套,對我從來不管用。”
“你啊。” 趙新蘭無奈地搖頭,指尖點了點他的眉心,“就是這桀驁性子,才讓父皇放心不下。他登基四十余年,見多了功高蓋主的臣子,你偏要把‘不願臣服’寫在臉上。”
“我本就不是誰的臣僕。” 李星群的聲音低了些,目光落在她鬢邊的碎發上,“當年在五台縣教孩童念書,你說過要讓天下人都活得有尊嚴。難道要我自己先做那搖尾乞憐的犬?”
趙新蘭忽然踮腳,替他理了理歪斜的襆頭“我知道。你寫的那些話本里,主角從來不是帝王將相,是作坊里的工匠,是田埂上的農人。” 她指尖劃過他衣領上的褶皺,“可父皇要的是忠臣,不是改革家。”
“那我便做個能讓他放心的改革家。” 李星群反手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著她腕間的玉鐲 —— 那是去年他用第一爐鋼錠換來的,“十八部章程我會寫得滴水不漏,軍政分離的法子也會兼顧朝廷舊制,總不能讓你在中間為難。”
趙新蘭忽然笑了,眼底像落了星光“還記得那年在雁門關外,你說要造能跑過疾風的鐵車,帶我去看呂宋的椰林?” 她湊近了些,聲音輕得像耳語,“等東南戰事了結,大啟安定了,我們就去。我去學那里的織錦,你去造你的鐵船,好不好?”
李星群的耳根微微發紅,卻故意板起臉“哼,誰要帶你去?呂宋的太陽那麼毒,把你曬黑了怎麼辦?” 話雖如此,握著她的手卻緊了緊,指縫間滲出汗來。
“那我便戴你造的遮陽帽。” 趙新蘭從袖中摸出個小巧的銅哨,塞進他掌心,“這是通衢市新出的哨子,若章程寫累了,就到驛館後院吹一聲,我偷著給你送點心。”
兩人在樓梯口站了片刻,廊下的風卷著桂花香飄過來,李星群忽然低頭,飛快地在她額間印下一個吻,轉身便大步流星地去了。趙新蘭摸著發燙的額頭,望著他的背影笑出了聲,指尖還殘留著他袖口的墨香。
套房內,劉仲甫正彎腰收拾散落的棋子,見趙受益捧著那卷十八部章程看得入神,便輕聲問道“陛下,方才李星群…… 沒沖撞您吧?”
“沖撞?” 趙受益放下紙卷,哈哈笑起來,“他敢?不過這小子確實長脾氣了,當年在金鑾殿上見了朕就發抖,如今倒敢直視朕的眼楮了。” 他瞥了眼劉仲甫,“你還是老樣子,總護著他。”
劉仲甫撫著胡須,目光落在那紙卷上“陛下,李星群是難得的人才,他與公主兩情相悅也是明眼人都看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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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情相悅?” 趙受益將茶盞重重擱在案上,茶水濺出些微,“西涼未定,北境未平,他李星群的位置太敏感。” 他望著窗外的鐵軌,聲音沉了些,“再等十年。十年後他未滿五十,若能安安穩穩守住大同,若大啟真能如他所說的那般強盛,朕親自為他們主婚。”
劉仲甫躬身道“陛下聖明。”
“聖明?” 趙受益自嘲地笑了,“朕不過是怕這把老骨頭,熬不到親眼看見那一天。” 他忽然指向西南方向,“那片黑漆漆的地方,你去查查究竟是怎麼回事。張茂…… 能在李星群眼皮底下撐這麼久,倒也算個人物。”
“喏。” 劉仲甫應著,轉身時看了眼案上的紙卷,十八部章程的墨跡還未干透,像一張無形的網,正緩緩鋪開。
趙新蘭回到套房時,正撞見陳䉪在調試新制的七弦琴。琴身是用大同府的新木所制,音色竟比江南的桐木琴還要清亮。“父皇在看什麼?” 她湊到趙受益身邊,見他手里捏著本《大同府商律》。
“在看星群寫的‘契約必守’。” 趙受益指著其中一條,“買賣雙方若毀約,需賠償三倍損失。這法子比《宋刑統》里的笞刑管用多了。” 他忽然抬頭,“你說,這小子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革舊鼎新?”
趙新蘭替他續上熱茶“他只是想讓百姓活得踏實些。就像他造電燈,不是為了勝過燭火,是想讓夜里紡線的婦人能看清棉絮。”
趙受益望著窗外的蒸汽火車緩緩駛離站台,忽然道“去備些點心,朕要去看看那座煉焦廠。听說用焦炭冶鐵,能讓刀劍鋒利三成?”
趙新蘭笑著應聲,轉身時瞥見父親鬢角的銀絲在晨光里泛著白,心里忽然軟了 —— 這位執掌天下四十余年的帝王,終究也會對新事物生出好奇,就像個初見糖畫的孩童。
而此刻的李星群,已站在通衢市的鐘樓底下。他展開空白的紙卷,筆尖懸在半空,忽然想起趙新蘭額間的溫度,嘴角不由自主地揚了起來。十八部章程要寫得周全,呂宋的椰林也要畫進話本里,這三天,確實有的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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