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輪軌摩擦的最後一陣震顫消散在站台時,趙受益抬眼望去,青灰色的站台上空無一人。風卷著幾片枯葉掠過鐵制燈柱,發出細碎的沙沙聲,遠處巡邏兵的靴底敲擊地面的脆響有節奏地傳來,卻不見任何官服身影上前。
“倒是清淨。” 他撢了撢常服下擺的褶皺,眼角余光瞥見暗處幾個護衛隱去的衣角 —— 這些頂尖高手的氣息比影子還淡,尋常人近不了三尺之內。李星群不安排迎接,反倒合了他的心意,若是擺開儀仗,倒真成了游山玩水的鬧劇。
趙新蘭緊隨其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佩。她前日給李星群傳信時,特意在信末畫了只餃著密信的青鳥 —— 那是他們在五台縣時約定的暗號,示意需瞞住旁人卻不必瞞他。此刻見站台這般光景,便知李星群是懂了她的意思。
劉仲甫踏上站台石板的瞬間,便覺腳下冰涼堅硬,與尋常青磚截然不同。他低頭細看,磚縫間嵌著的銀白金屬條在燈光下泛著冷光,忍不住彎腰用指尖刮了刮“這是…… 鐵?竟用鐵瓖磚縫?” 話音未落,便被陳䉪拽了拽衣袖 —— 遠處幾個推煤車的工人正投來好奇目光,哪有朝廷大員當眾蹲看地磚的道理?
一行人沿著路燈指引的方向前行,街道上的行人對他們這身半官半民的裝扮毫不在意。有個扎著雙丫髻的小姑娘舉著從趙受益身邊跑過,糖絲蹭到他的袍角,留下點黏膩的甜香。趙受益非但沒惱,反而望著那姑娘消失在霓虹里的背影,嘴角勾起抹淺淡的笑意。
整整一日巡視,從煉焦廠看通紅的鐵水澆鑄模具,到紡織廠瞧木機吞吐棉紗,再到學堂听孩童背誦 “天地玄黃”,趙受益始終未發一語,只在看到女學生算算術時,讓李助取來算盤親自核對了一遍。直到暮色漫過賓館的玻璃幕牆,他才在頂層套房的露台上駐足。
露台的鑄鐵欄桿涼得刺骨,趙受益扶著欄桿俯瞰全城,燈火已如星河般鋪開。最亮的是工廠區,高爐的紅光映得半邊天發暖;次之是學堂與市集,暖黃燈火里透著人間煙火;唯有西南角一片昏黑,像被墨汁潑過的留白。
“徽柔,這是什麼?” 他指著窗台上那盞台燈,乳白玻璃罩里的光芒比宮燈亮十倍,連燈罩上雕的纏枝紋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偶爾會微微閃爍,在牆面上投下晃動的光斑。“比蠟燭亮堂多了,就是這忽明忽暗的,晃得老眼有些花。”
趙新蘭正給銅壺添水,聞言回眸笑道“這叫電燈,是用電照亮的。” 壺嘴流出的熱水在玻璃杯中騰起白霧,與燈光交織成朦朧的光暈。
“電?” 劉仲甫手里的茶盞 “當啷” 撞在托盤上,他猛地轉向趙新蘭,花白的眉毛豎了起來,“公主說的,莫非是天上閃電的電?那東西能劈開千年古樹,燒穿石砌廟宇,怎能關在這玻璃罩里?” 他下意識地後退半步,仿佛那台燈下一秒就要炸開。
“就是閃電的那個電。” 趙新蘭拿起台燈底座的黃銅開關,輕輕一擰,燈光便暗了些,“只不過李星群琢磨出法子,讓它的威力小了許多,溫順得像家養的貓兒。”
陳䉪抱著琴瑟的手指猛地收緊,琴弦發出聲悶響“就算威力小了,那也是天神之力啊!李星群竟能借來?” 他望著那盞燈,忽然覺得指尖發麻 ——《禮記》里說 “雷擊為天怒”,此刻卻有人把 “天怒” 關在玻璃罩里照明,這簡直是要顛覆他畢生所學。
“不是借的,是自己發的。” 趙新蘭噗嗤笑出聲,走到書架前抽出本《格物初論》,翻到畫著齒輪的那頁,“只是現在技術還不成熟,發出來的電大半都浪費了,父皇看見的閃爍,就是電壓不穩鬧的。” 她指著圖上的銅線圈,“就像搖轆轤打水,搖得快水就急,搖得慢水就緩,這電也一樣。”
趙受益湊近看那圖紙,齒輪咬合的紋路畫得比工部的營造圖還精細。“原理倒不復雜。” 他摸著下巴沉吟,“就像閃電劈焦樹木,電會生熱。這燈泡里的鎢絲是種耐燒的金屬,通電就發熱發光,和蠟燭燒棉芯一個道理,不過是把煤油換成了電。”
“父皇說得是。” 趙新蘭點頭,“只是這鎢絲金貴得很,一根頭發絲細的就值半兩銀子。而且電這東西邪性得很,去年李星群調試發電機時,不小心被電線掃到,當場就倒在地上抽搐,半天才緩過來。”
趙受益的目光忽然亮了“這技術不錯,若是能帶回開封……” 他話沒說完,便被自己的咳嗽打斷 —— 身為天子,怎能覬覦臣子轄地的技藝?可一想到夜里看奏折時,蠟燭總把字映得昏昏沉沉,又忍不住舔了舔干澀的嘴唇。
“徽柔啊,” 他轉過身,語氣里帶了點不易察覺的懇求,“朕的年紀大了,眼神越發不濟。你身為朕的寶貝女兒,忍心讓朕晚上還對著昏蠟燭看那些蠅頭小楷嗎?”
趙新蘭望著父親鬢邊的銀絲,心里早軟了半截“兒臣明日便去問星群。只是這鎢絲燈確實不穩,方才您也看見了,總愛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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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比蠟燭強!” 趙受益哈哈笑起來,笑聲震得窗欞輕顫,“蠟燭還怕風呢,這燈隔著玻璃罩,多大的風都不怕。” 他忽然指向西南角那片黑暗,“不過徽柔,那一片黑 的是什麼地方?”
趙新蘭臉上的笑意淡了些“那是張茂的地盤。” 她走到地圖前,用指尖點著西南坊的位置,“此人原是大同府的舊吏,當年蕭骨作亂時便佔了西南坊,這些年靠著築籬笆、設關卡,硬是把那片地方變成了獨立王國。綁架百姓,不讓百姓到東城來,李星群顧忌西城的百姓沒有直接對他們下手,這幾年也在想辦法。” 她頓了頓,聲音沉了些,“前幾日還有人來報,說他暗地里招兵買馬,怕是沒安好心。”
趙受益的手指在欄桿上輕輕敲擊,節奏與遠處火車的汽笛聲莫名合拍。“朕知道了。” 他忽然道,“你去跟星群那孩子說一聲,明日讓他到這里來見朕。”
“是,父皇。” 趙新蘭屈膝行禮,耳墜上的珍珠在燈光下劃出道柔和的弧線。
“都累了,早些歇著吧。” 趙受益揮了揮手,轉身走向內室。經過那盞電燈時,他特意停了停,看著鎢絲在玻璃罩里發出柔和的光暈,忽然想起李星群在五台縣時說過的話 ——“好東西不該藏著,得讓天下人都能用得上”。
窗外的風卷著幾片雪花掠過玻璃,電燈的光芒卻依舊安穩。劉仲甫望著那片光暈,忽然覺得袖中《論語》的紙頁,似乎沒有往日那般沉重了。陳䉪則對著燈光調了調琴弦,發現這光亮下,連最細的絲弦都能看得分明,倒省了許多眼力。
夜色漸深,賓館的燈火與全城的星河交融在一起。唯有西南坊那片黑暗,像頭沉默的獸,伏在繁華邊緣,等待著即將到來的破曉。
晨光剛漫過賓館的玻璃幕牆,李星群已站在套房門外。檐角的冰稜滴著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水痕,他攏了攏官袍下擺,听見屋內傳來銅盆踫撞的輕響 —— 想來是趙受益正在洗漱。
“進來吧。” 門內傳來略顯沙啞的嗓音,帶著晨起的慵懶。
李星群推門而入時,正見兩個內侍捧著銅盆退下,趙受益披著件月白棉袍坐在鏡前,銅鏡里映出他半白的鬢發,卻絲毫不顯龍鐘。看見李星群獨自進來,老人嘴角當即漾起笑意“不錯不錯,看來你是懂朕的。這微服私訪要是鬧得滿城皆知,倒成了笑話。”
李星群心里暗嘆昭姬料事如神,面上卻嘿嘿一笑,抱拳躬身“都是陛下平日教諭有方,微臣不敢居功。”
“教諭?” 趙受益對著銅鏡調整玉冠,語氣里帶了幾分追憶,“從你二十二歲金榜題名,到如今該有十七年了吧?男子逢九祝壽,你這四十歲的人,倒比當年在金鑾殿上瞧著沉穩多了。”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李星群,“吃過早飯了?”
“回陛下,微臣已用過。”
趙受益挑眉,指尖在案上的茶盞輕點“說吃過了,那便是吃過了。不然朕可要治你個欺君之罪。” 他忽然擺手,“今日叫你來,沒什麼軍國大事,就當君臣閑聊。”
李星群一愣,剛要應聲,卻听趙受益又道“總低著頭做什麼?難不成還怕朕吃了你?這般拘謹,可沒法好好下棋。”
“是,陛下。” 李星群緩緩抬頭,目光不經意掃過趙受益的面龐 —— 這一看心頭猛地一震。尋常七十歲老人眼底早該蒙著一層濁霧,可趙受益的眼瞳亮得驚人,像是淬了晨露的寒星。更讓他心驚的是那股生氣,從老人寬松的棉袍下透出來,沛然如少年,絕非暮年之人該有的氣象。他畢竟是百草谷出身,精研醫理,看得出這是氣血充盈到極致的征兆,不由得暗暗咋舌。
“發什麼怔?” 趙受益笑罵一聲,沖外間揚聲道,“仲甫,擺棋!”
劉仲甫應聲而入,手里捧著個烏木棋盒,棋盤鋪開時,黑子白子落在盒中發出清脆的踫撞聲。“陛下常說要討教棋藝,今日正好。”
趙受益捋著胡須看向李星群,“听說你年輕時候得到仲甫指點?”
“只是蒙師父不棄,教過幾日基礎。” 李星群連忙欠身,“這幾年政務繁忙,怕是早把棋譜忘光了,在陛下面前班門弄斧,實在汗顏。”
“無妨無妨。” 趙受益已捻起一枚黑子,指尖在棋盤上懸了懸,“朕也是個臭棋簍子,正好湊一對。”
“陛下說笑了。” 李星群執白子應著,眼角余光瞥見趙新蘭端著茶盞站在一旁,她沖他悄悄眨了眨眼,像是在示意放松。
落子聲清脆,沒一會兒棋盤上便布下數十子。趙受益忽道“你們都下去吧,讓徽柔留下。”
劉仲甫與內侍們應聲退下,房門合上的瞬間,屋內的氣氛陡然變了。趙受益捏著棋子的手指停在半空,目光沉了沉“星群啊,當年朕下旨讓你拜李師師為干娘,你可知其中緣由?”
李星群心頭一凜,垂首道“臣…… 臣愚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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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汴梁的人都知道,朕與師師的情分。” 趙受益的聲音緩了下來,帶著些微悵惘,“你也算朕的半個干兒子,今日便跟你說些掏心窩子的話。” 他落子的力道重了些,黑子嵌入棋盤,“當年朕最疼愛的張貴妃,被劉太後用毒藥害死,連追封個皇後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後來在樊樓遇見師師,她眉眼間竟與張貴妃有七分像……”
李星群握著白子的手指微微收緊,這等宮闈秘辛,他往日只敢听些皮毛。
“劉太後連個死人都容不下,何況活生生的師師?” 趙受益自嘲地笑了笑,“她強行給師師灌了藥,讓她終生不能生育。師師為求自保,才想收個有能力的干兒子做靠山,朕便順水推舟下了那道旨。” 他抬眼看向李星群,目光銳利如鷹,“但現在不一樣了。”
李星群迎著那目光,只覺渾身皮膚發緊。他終于明白方才為何心驚 —— 趙受益這哪里是七十歲的生機,分明是權力與氣血交織出的鋒芒,足以碾碎任何阻礙。
“你是百草谷弟子,該看得出朕的身子。” 趙受益屈伸手指,骨節發出輕微的脆響,“別說再撐兩年,便是十年也不在話下。師師往後不需再求什麼靠山,朕遲早會把她接回宮里。”
這話像塊石頭砸進李星群心里,他猛地抬頭,正對上趙受益探究的眼神。李師師如果進宮了,自然不需要有個老年的依靠,那麼對于李星群來說靠山已無,這話里的敲打再明顯不過。他定了定神,躬身道“恭喜陛下龍體康泰,也恭喜干娘得償所願。”
“哦?你真這麼想?” 趙受益的目光更沉了。
李星群只覺後背已沁出冷汗,硬著頭皮道“臣…… 臣真心實意。”
“哈哈!” 趙受益忽然大笑起來,笑聲震得棋盤輕顫,“好個真心實意!朕信你!” 他抬手示意李星群落子,“說說吧,這五年大同府的變化,讓朕也听听你的政績。”
白子落在棋盤邊緣,李星群的指尖微微發顫。他知道,方才那番話不過是高手過招的序幕,真正的對弈,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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