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師道端起桌上的錫酒壺,壺底與桌面踫撞發出沉悶的聲響。他給王守忠空了的青瓷酒杯斟滿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出細碎的漣漪,映著對方通紅的眼 —— 那是連日酗酒熬出的血色,眼白上的紅絲像蛛網般蔓延。
“ 王監軍,” 種師道指尖敲著桌面,指節因常年握槍而布滿老繭,在木案上劃出輕響,“你我同朝為官十余年,當年在汴京禁軍時,你替我擋的那一箭,箭頭至今還在我書房的匣子里收著。” 他呷了口酒,酒液順著喉嚨滑下,帶出一聲滿足的嘆息,“這點情分,總還在吧?”
王守忠捏著酒杯的手指泛白,指節用力到幾乎要將薄瓷捏碎。酒液順著嘴角淌到醬色錦袍上,暈開深色的痕跡,他卻渾然不覺,只是打了個酒嗝,酒氣混雜著酸腐味撲面而來。“種老將軍有話不妨直說,” 他的眼皮耷拉著,眼神卻陡然清明,像淬了毒的冰稜,“你素來不與我們這些內臣往來,今日屈尊來我這破帳,總不會是為了溫一壺劣質燒酒,听咱家說醉話吧?”
種師道放下酒杯,目光掃過帳角懸掛的龍紋令牌。那令牌用整塊和田玉雕琢而成,龍鱗上的金漆雖有些剝落,卻仍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 那是皇帝親賜的監軍信物,見牌如見君面。“監軍是天子近臣,” 他緩緩開口,語氣里帶著刻意的鄭重,指尖在令牌投下的陰影里輕輕點了點,“身子雖有殘缺,忠心卻該比誰都純粹。你說對嗎?”
王守忠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握著酒杯的手猛地收緊,指腹因用力而泛白。“種老將軍是在嘲諷咱家?”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被刺痛的尖銳,“咱家淨身入宮時,你還在邊關啃干糧呢!論忠心,咱家不輸任何人!”
“不敢。” 種師道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則從懷中摸出個油紙包,打開時露出半塊風干的牛肉。他撕下一小塊扔進嘴里,慢慢咀嚼著,“只是覺得,監軍這些日子過得太憋屈。” 他抬眼時,目光像淬了冰,直直刺向王守忠,“李星群在後方坐享其成,天工組的功勞全被他佔了去;你在前線出生入死,調度糧草時卻處處受他掣肘,換誰都咽不下這口氣。”
王守忠猛地灌下一杯酒,酒液嗆得他劇烈咳嗽,胸膛劇烈起伏,像破舊的風箱。他眼底卻燃起一簇火苗,映著燭火跳動“那又如何?趙……” 他突然住嘴,將後半句硬生生咽下去,喉結滾動著,“上面護著他,咱家能有什麼辦法?那些對付他的章程,剛寫好就被風刮走了似的,連個響都听不見!”
“辦法倒是有一個。” 種師道俯身靠近,袍角掃過地面的酒漬,發出細碎的聲響。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要貼在王守忠耳邊,帶著潮濕的熱氣,“五台縣你知道吧?李星群當年在那兒當知縣,修水渠、編農書,把百姓哄得團團轉。至今還有人說,五台縣的田埂上,草都比別處長得齊整。” 他指尖在案幾上劃出五台縣的方位,指甲在木頭上刻出淺淺的痕,“如今軍糧告急,那地方藏著的糧食,怕是足夠支撐大軍半月。”
王守忠的瞳孔驟然收縮,捏著酒杯的手微微顫抖。他想起去年南巡時,曾路過五台縣地界,路邊的老農提起李星群時,眼里的光比見了欽差還亮。“你是說……”
“監軍是皇家的人,忠心自不必說。” 種師道打斷他,語氣里帶著隱晦的煽動,指節輕輕叩著案幾,“可李星群仗著有人撐腰,處處壓你一頭。他看重的地方,若是出了點‘意外’,你說他會不會心疼?那些百姓藏糧的地窖,怕是比官府的糧倉還滿 —— 我听說,李星群當年 教他們在地窖里用石灰防潮,藏三年都不會壞。”
他拿起酒壺,給王守忠續上酒,酒液在杯中晃出細碎的光“監軍若能‘征’來,既解了軍糧之急,又能讓李星群顏面掃地 —— 畢竟,那是他親手治理的地方,出了亂子,他這個前知縣,難辭其咎。”
王守忠的手指在酒杯沿摩挲,粗糙的指腹蹭過冰涼的瓷面。他想起李星群在軍議上侃侃而談的模樣,想起自己那些被擱置的奏疏,一股戾氣從心底翻涌上來,沖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征糧?” 他冷笑一聲,眼底閃過陰狠,像盯著獵物的狼,“咱家看,是該讓那些只知李星群、不知皇家恩典的刁民,嘗嘗厲害。”
種師道端起酒杯,與他的杯子輕輕一踫,發出清脆的響聲。“監軍能為國分憂,是大啟之幸。” 他的目光掃過帳門,壓低聲音,“只是此事需得隱秘,畢竟…… 李星群在後方安插的眼線不少,若是走漏風聲,怕是會橫生枝節。”
王守忠仰頭飲盡杯中酒,酒液順著花白的胡須滴落,在衣襟上積成小小的水窪。他嘴角咧開一抹猙獰的笑,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像老樹皮上的裂痕“老將軍放心,咱家辦事,自有分寸。” 他放下酒杯時,杯底與案幾踫撞的脆響,在寂靜的帳內格外清晰,像極了某種決心落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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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師道看著他眼中燃起的火焰,不動聲色地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將那抹不易察覺的算計藏在皺紋里。帳外的風卷著雪粒子打在氈簾上,發出簌簌的聲響,像無數只手指在輕輕叩門,將兩人的低語吞沒在更深的夜色里。
天剛蒙蒙亮,五台縣的晨霧還沒散盡,官道上就傳來了馬蹄聲。王守忠的親信朱世民帶著兩百名士兵,早已換上了東齊的灰布軍裝,甲冑上故意蹭了泥污,連兵器上都纏了東齊士兵常用的紅布條。他勒住馬韁,望著遠處炊煙裊裊的村落,嘴角勾起一抹獰笑“都給老子記好了,待會兒見人就殺,見糧就搶,動靜越大越好。”
士兵們低聲應和,眼中閃爍著貪婪的光。他們揣著王守忠給的監軍令牌,心里清楚這趟差事是奉旨 “劫掠”,腰桿挺得筆直,馬蹄踏過田埂時,將剛抽芽的麥苗踩得稀爛。
第一個遭殃的是李家坳。村口的老槐樹剛抽出新葉,幾個孩童正在樹下追逐嬉戲,看見 “東齊兵” 沖來,嚇得哭著往家里跑。朱世民一箭射穿跑在最後的孩童,那孩子手里還攥著半截麥芽糖,小小的身體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就再也不動了。
“殺!” 朱世民拔刀出鞘,刀鋒劈向沖出來護子的農婦。女人抱著孩子的尸體,喉嚨里發出 的聲響,鮮血噴濺在剛翻好的土地上,染紅了半畝田。村民們拿著鋤頭扁擔沖出來,卻哪里是正規軍的對手?士兵們的刀砍進血肉里,發出沉悶的響聲,老人的拐杖被劈成兩段,婦人的頭巾沾滿血污,整個村子瞬間被慘叫聲淹沒。
“把糧食都搜出來!” 朱世民一腳踹開最富有的李大戶家的院門,士兵們像餓狼般撲進糧倉,把麻袋里的谷子往馬背上搬,連牆角的陶罐都沒放過,倒出里面的雜糧,踩碎了盛糧的瓦甕。李大戶的兒子試圖阻攔,被一個士兵用槍桿砸斷了腿,慘叫聲里,他眼睜睜看著自家積攢了三年的糧食被洗劫一空。
五台縣都統聞煥章接到消息時,正帶著士兵在城頭巡邏。他听聞 “東齊殘兵” 劫掠李家坳,氣得一拳砸在城磚上“東齊狗賊竟敢如此猖狂!” 可當他帶著人趕到李家坳時,看到的卻是滿地尸體和正在裝車的糧食。
“都給我住手!” 聞煥章拔劍出鞘,指著朱世民怒喝。
朱世民轉過身,慢悠悠地掏出腰間的監軍令牌,令牌上的龍紋在陽光下閃著冷光“聞都統好大的威風,連監軍大人的命令都敢違抗?”
聞煥章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認得那令牌,也知道王守忠的手段,可看著地上孩童的尸體和哭嚎的村民,他的手還是忍不住顫抖“劫掠百姓是死罪!你們…… 你們這是在敗壞軍紀!”
“死罪?” 朱世民冷笑一聲,踢了踢地上的尸體,“這些刁民私通東齊,藏匿軍糧,殺了他們是清理門戶。聞都統要是識相,就別多管閑事,否則……” 他故意掂了掂手中的令牌,“這通敵的罪名,你擔得起嗎?”
聞煥章的嘴唇咬出了血。他身後的士兵們都看著他,眼神里滿是期盼,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反。監軍令牌就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劍,只要他敢動手,就是謀反。他猛地閉上眼楮,聲音帶著絕望的沙啞“你們…… 你們好自為之。”
朱世民得意地笑了,揮手示意士兵們繼續。他們把村民趕到打谷場上,男人被捆起來當苦力,女人被拖到一旁肆意凌辱,老人和孩子則被當作累贅,一刀一個解決掉。鮮血順著打谷場的縫隙流淌,匯成小小的溪流,染紅了場邊的青草。
一個抱著嬰兒的婦人試圖逃跑,被朱世民追上,他一把奪過嬰兒,狠狠摔在石頭上。那嬰兒甚至沒來得及哭出聲,就變成了一灘肉泥。婦人瘋了似的撲向朱世民,被他一刀劈成兩半,臨死前還在喊著 “李大人救我”—— 他們還以為當年那個愛民如子的李知縣能護著他們,卻不知道這災難正是來自他們誓死保衛的大啟軍隊。
太陽升到頭頂時,李家坳已經變成了人間地獄。房屋被燒得只剩斷壁殘垣,糧食被搜刮一空,三百多口人,最後活下來的不足三十個,還都是被打得半死的男人。朱世民看著燃燒的村落,滿意地拍了拍手“走,下一個村子!”
聞煥章站在遠處的山坡上,看著濃煙滾滾的李家坳,淚水混著血水從眼角滑落。他握緊了手中的長槍,槍桿被他捏得咯咯作響,卻終究沒能邁出一步。風里傳來燒焦的皮肉味,還有村民們臨死前的哀嚎,像無數根針,扎在他的心上。
戰爭的鐵蹄踏過五台縣的土地,無論披著東齊還是大啟的外衣,受苦的永遠是無辜的百姓。他們種出的糧食,成了士兵們爭搶的戰利品;他們養育的兒女,成了刀下的冤魂。這片被李星群精心治理過的土地,轉眼間就被鮮血浸透,只剩下無盡的悲傷和絕望,在風中嗚咽。
太原府衙外的空地上,數萬石糧食堆成了小山。朱世民翻身下馬,盔甲上的血漬已結成暗紅的硬塊,他抹了把臉上的泥污,露出一口黃牙笑道“啟稟監軍大人,幸不辱命!五台縣‘繳獲’的糧食,全在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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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忠站在廊下,看著那些麻袋上沾著的谷穗,眼底閃過一絲得意。他剛要開口夸贊,卻見種師道帶著親兵快步走來,玄甲在日頭下閃著冷光,臉色陰沉得嚇人。
“朱世民!” 種師道的怒吼震得糧堆上的麻雀四散飛逃,“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冒充東齊殘兵,劫掠我大啟子民!”
朱世民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慌忙掏出監軍令牌“老將軍息怒!屬下是奉監軍大人之命……”
“一派胡言!” 種師道拔劍出鞘,青鋒直指朱世民的咽喉,“我大啟軍隊向來軍紀嚴明,你竟敢做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來人,將這劫掠百姓的敗類拿下!”
親兵們一擁而上,朱世民的親衛剛要反抗,就被種師道帶來的弓箭手射成了篩子。朱世民被按在地上,喉嚨里發出 的聲響,望著王守忠的方向拼命掙扎,卻只換來王守忠冷漠的轉身。
“斬!” 種師道的劍鋒沒有絲毫猶豫,朱世民的頭顱滾落在糧堆前,鮮血濺在飽滿的谷粒上,像綻開了一朵朵妖異的花。他的兩百親衛被驅趕到牆角,慘叫聲此起彼伏,片刻後便沒了聲息,血腥味混著糧食的清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趙新蘭站在府衙二樓的回廊上,看著空地上的血腥場面,指尖死死攥著欄桿,指節泛白。那些糧食在日頭下泛著金黃的光,可她眼前卻不斷閃過李家坳村民臨死前的眼神,心口像被巨石壓住,喘不過氣來。
“公主殿下,” 種師道走上樓,劍上的血滴在台階上,暈開小小的紅點,“此等敗類,不嚴懲不足以平民憤。”
趙新蘭沒有看他,只是望著那些糧食,聲音輕得像嘆息“知道了。” 她轉身往王守忠的房間走去,裙擺掃過欄桿上的灰塵,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
王守忠的房間里,燻香裊裊。他正把玩著一枚玉佩,見趙新蘭進來,連忙起身笑道“公主殿下,糧食的事……”
“王監軍勞苦功高。” 趙新蘭打斷他,徑直走到案前,提起筆蘸了墨,“五台縣一戰,監軍大人運籌帷幄,‘擊潰’東齊殘兵,繳獲糧食數萬石,解我軍燃眉之急,理當為你請功。”
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王守忠湊過去一看,奏折上的字跡剛勁有力,將 “擊潰東齊殘兵”“奮勇奪糧” 寫得活靈活現,字里行間都是對他的褒獎。
“公主殿下……” 王守忠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沒想到趙新蘭會如此 “懂事”。
趙新蘭放下筆,吹了吹墨跡,抬頭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監軍大人為我大啟立下如此大功,朝廷必有重賞。只是……”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窗外的糧堆上,“日後行事,還需謹慎些才好。”
王守忠連忙點頭哈腰“屬下明白,明白!”
趙新蘭拿起寫好的奏折,轉身走出房間。陽光穿過窗欞,照在她的背影上,卻沒有帶來絲毫暖意。她知道,這封奏折一旦送出,五台縣的血債便會被輕輕抹去,只留下 “大捷” 的虛名,而那些死去的村民,再也不會有人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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