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將渭水浸染成一條流動的赤練。趙新蘭立在新扎的中軍大帳前,望著對岸若隱若現的東齊營壘,寒風卷著細沙撲在臉上,隱隱作痛。三日休整,不過是暴風雨前的短暫寧靜,她深知,真正的惡戰還在後頭。
渭水西岸,連綿數里的營帳如鋼鐵鑄就的巨獸,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十萬將士枕戈待旦,營中炊煙裊裊升起,卻掩不住空氣中彌漫的肅殺之氣。護城河波光粼粼,倒映著天邊翻滾的烏雲,似是預示著即將到來的風暴。營寨四角,了望塔高聳入雲,哨兵手持長戈,警惕地注視著對岸的一舉一動,哪怕是一絲風吹草動,都能引起一陣緊張的騷動。
大帳內,燭火搖曳,將眾將的身影投在牛皮地圖上,影影綽綽,宛如群魔亂舞。趙新蘭環視一圈,只見將領們雖因連勝而士氣高昂,臉上卻難掩疲憊之色。議事桌上擺滿了沙盤、兵書,還有剛送來的戰報,紙張邊緣都被傳閱得卷起了毛邊。眾人圍坐,或皺眉沉思,或低聲交談,偶爾有兵器踫撞的輕響,打破這壓抑的寂靜。
“諸位,東齊雖退,但根基未損,此番隔江對峙,如何破敵?” 趙新蘭的聲音在帳內回蕩。
話音落下,帳內一片寂靜,唯有寒風拍打著帳幔,發出 “嘩嘩” 的聲響。將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欲言又止。有人下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佩劍,有人盯著地圖上渭水的走向,試圖從中尋得破敵之策,可眉頭卻越皺越緊。
“末將以為,我軍連勝,士氣正旺,不如主動出擊,一鼓作氣渡過渭水!” 終于,一位年輕將領按捺不住,率先開口。
“不可!東齊依托渭水天險,又有半月時間加固防線,貿然渡河,必遭重創!” 立刻有人反駁。
爭論聲漸起,卻始終未能提出切實可行的良策。趙新蘭听著眾將的討論,思緒卻飄到了千里之外的五丈原。千年前,諸葛亮鞠躬盡瘁,卻也難破曹魏防線,最終星落秋風五丈原。如今,自己面對蕭宗真,又何嘗不是如此?戰爭,從來不是單憑勇氣就能取勝的。
帳外,夜色漸濃,渭水的浪濤聲愈發洶涌,似是在嘲笑眾人的無計可施。這場對峙,究竟該如何破局,無人知曉。唯有那高懸的明月,冷冷地注視著人間的紛爭,灑下一地清輝,為這充滿硝煙的戰場,增添了幾分蒼涼與悲壯。
帳外呼嘯的北風驟然變得輕柔,趙新蘭握著狼毫的手微微一頓 —— 那肆虐多日的刺骨寒風,竟裹挾著細密冰粒化作了絨羽。她推開牛皮帳簾的剎那,漫天飛雪如銀河倒懸,碎玉瓊瑤簌簌而下,將蒼茫大地染成素白。營壘的旌旗都覆上厚雪,宛如列隊的白頭老將;遠處的渭水結著斑駁薄冰,蜿蜒成一條僵臥的銀龍,唯有浪花翻涌處還泛著暗沉的鐵灰。
“這樣的雪,怕是要封了渭水。” 李星群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狐裘披風帶著暖意輕輕覆上她單薄的肩頭。趙新蘭望著議事案上堆積如山的軍報,羊皮卷上的字跡被燭火映得忽明忽暗,那些關于糧草短缺、冬衣未備的緊急文書,此刻比窗外的風雪更讓人心寒。
“每耽擱一日,國庫就要空出半座金山。” 她捏緊案角的竹簡,指節泛白,“前日軍報說,已有三個營的將士凍傷了腳趾,這樣下去...” 話音未落,一陣寒風卷著雪粒撲進帳內,熄滅了案頭兩盞油燈,忽明忽暗的光影里,趙新蘭眉間的愁緒愈發濃重。
李星群卻彎腰拾起地上飄落的雪花,看著冰晶在掌心緩緩融化︰“新蘭姐可知‘瑞雪兆豐年’的深意?越是冰封萬里的寒冬,越藏著破土而出的生機。” 他忽然握住她冰涼的手,帶著她走到帳外,“你听 ——”
風卷著雪粒掠過營牆,發出細碎的嗚咽,卻在某一刻與遠處渭水冰層開裂的轟鳴交織。漫天雪幕中,無數雪片旋轉升騰,在月光下折射出細碎的銀光,恍若星河墜入人間。李星群指著對岸東齊營壘方向︰“這場大雪,何嘗不是天賜的屏障?東齊的糧草馬車此刻怕是寸步難行,而我們...” 他轉身看向營中,士兵們正將新到的羊毛氈鋪在營帳地面,“至少還能生起炭火。”
趙新蘭望著雪中士兵們忙碌的身影,忽然注意到營門處,幾個伙夫正頂著風雪搬運新宰的牛羊。雪花落在滾燙的肉湯上,瞬間化作白霧,混著肉香在冷冽的空氣中飄散。她睫毛上沾著的雪粒融化成水珠,終于輕輕呼出一口白氣︰“或許,我們該重新看看這盤棋。”
李星群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雪花,看著冰晶在掌心消融,笑意更深︰“三日前便收到飛鴿傳書,柳家商號的車隊已過雁門關,滿載縫制精良的過冬棉衣正往此處趕來。只要雪勢稍緩,這批物資就能送到營中,足夠五萬將士換上過冬棉衣。” 他指尖殘留的涼意尚未散去,卻已帶著幾分篤定,“剩下的半數,便要仰仗朝廷籌措了。”
趙新蘭睫毛上的雪粒簌簌而落,眼底泛起驚喜的光︰“當真有如此多過冬物資?這可解了燃眉之急!” 她攥緊披風的手指微微顫抖,忽又斂了笑意,“只是如此大手筆... 柳家商號終究是商賈,總不能讓他們白白付出。” 營外傳來戰馬踏雪的聲響,混著遠處士兵呵氣搓手的議論,更襯得帳內氣氛凝重。
“新蘭姐與我,何須言利?” 李星群溫聲開口,卻見趙新蘭已轉身走到案前,展開一卷泛黃的文書。燭火將她的影子投在帳幕上,輪廓緊繃如弦。“你我私交是一回事,柳家商號背後千余伙計、數十掌櫃,總不能跟著賠本。跟著你做賠本買賣,誰還願意跟著你做事呢?公就是公,私就是私。” 她抽出一支狼毫,墨汁在硯台里暈開如夜色,“我這就直接以招撫使的名義給你們下發二十萬兩白銀的鹽引。現在市場價三兩銀子一件棉衣,加上運送費用,二十萬兩你們吃點虧,但因為我們的關系,我也不敢給太多。這鹽引鹽道暢通之地,這便是能抵真金白銀的硬通貨,無論是自用還是轉贈他人,都能有不少的用處。”
李星群拂去趙新蘭披風上落雪,指尖不經意擦過她泛紅的耳尖,聲音里裹著暖意︰“這次多虧秦商相助,馬家的馬和更是仗義,光是買通齊人細作的銀票,疊起來就有半臂高。戰後總要好好答謝,可別讓這些商戶寒了心。” 他垂眸時,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影,掌心無意識摩挲著劍柄纏繩,那是趙新蘭親手為他編織的。
趙新蘭擱下筆,起身時帶起一陣若有若無的梅香。她踮腳替李星群整理歪斜的領口,燭光將兩人的影子疊成溫柔的弧度︰“放心,馬家世代忠良,又是皇親,該有的賞賜一文不會少。” 她忽然狡黠地眨眨眼,指尖輕點他胸口的銀甲,“哪像某人,明明立了大功,卻連名字都上不了捷報。”
李星群笑著握住她作亂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薄甲傳來︰“陛下忌憚我又不是一日兩日,麾下五千騎兵,背後還有柳家商號...” 他的聲音漸漸低落,像是想起了朝堂上那些明槍暗箭。
趙新蘭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忽然湊近,發間的銀鈴輕響︰“管他呢!在我心里,你可比那些虛名重要得多。” 她指尖劃過他掌心的舊疤,那是為救她留下的傷痕,“等打完這場仗,我帶你去江南看梅花,就我們兩個。”
李星群呼吸一滯,耳尖迅速染上緋色。他別開臉,故意板起臉︰“說得好像我是為了你才拼命似的。”
“不是嗎?” 趙新蘭歪著頭,眼里盛滿笑意,“星群弟弟最好了∼” 她話音未落,就被李星群用披風裹住整個人,溫暖的氣息將她籠罩。
“再叫我弟弟,就把你丟到雪地里去!” 李星群悶聲說道,可環在她腰間的手臂卻緊了緊。帳外風雪依舊,而帳內的炭火映著兩人相視而笑的模樣,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暖。咸陽大營的捷報即將送往京城,上面依舊沒有李星群的名字,可此刻相擁的兩人,誰也不在意那些即將被歷史掩埋的虛名。
鄭秀珍的干咳聲驚得帳內燭火猛地一顫,搖曳的光影里,李星群慌忙松開環著趙新蘭的手臂,耳尖的緋紅還未褪去。趙新蘭下意識後退半步,卻被披風下擺絆得踉蹌,李星群伸手去扶的動作又引得鄭秀珍低低輕笑。
“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 鄭秀珍抖落肩頭積雪,狐裘大氅上的銀線在燭光下泛著冷光,“早知道該等你們賞完雪再過來。” 她眼角含笑,目光卻如鷹隼般掃過兩人局促的神色。
李星群喉結滾動,彎腰行了個禮,玄色披風下擺掃過地面︰“前輩折煞晚輩了。不知此番前來,可是有要事相商?” 他余光瞥見趙新蘭正慌亂整理發間歪斜的銀鈴,耳垂紅得像要滴血,連忙別開眼。
鄭秀珍解下毛領,指尖劃過案上未干的朱砂封印︰“看見這場大雪,你們沒有什麼想法嗎?” 她忽然抬手,接住從帳頂縫隙漏下的一片雪花,冰晶在掌心化作水珠,“落雪了,渭水是不是就要結冰了?結冰了的話...” 她故意拖長尾音,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騎兵是不是能過河了?”
趙新蘭捏著披風的手指驟然收緊,睫毛上未化的雪水簌簌落下︰“難道我們正面突擊他們?” 她望向攤開的軍事地圖,渭水在沙盤上蜿蜒如銀蛇,此刻卻仿佛成了縛住大軍的鎖鏈。
鄭秀珍踱步到帳前,掀起一角氈簾。寒風卷著雪粒撲進來,將她的鬢發吹得凌亂︰“這還不至于。但渭水結冰後,主動權便在我們手中。總不能讓將士們在這冰天雪地里,活活耗死在西岸。” 她轉身時,披風掃過案幾,幾張密報 “嘩啦” 散開,露出東齊軍營在渭水東岸的布防草圖。
趙新蘭盯著地圖上渭水最窄處的標記,忽然想起父親曾說過 “兵貴神速” 四字。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李星群掌心舊疤的位置,她深吸一口氣︰“這一點可以考慮。只是渡河後如何避免腹背受敵,還需從長計議。” 話音未落,李星群已取來羊皮卷,將炭筆重重按在結冰的渭水河道上︰“若要出奇制勝,我們可在東岸...” 三人的身影漸漸重疊在跳動的燭光里,帳外風雪依舊,卻掩不住這場突如其來的謀劃,正悄然改變著戰局。
朝堂籌謀
紫宸殿的鎏金銅鶴香爐里,龍涎香正焚出裊裊輕煙。趙受益將八百里加急的奏折重重按在紫檀御案上,釉色明黃的茶盞被震得輕顫,琥珀色的茶湯濺出幾滴,在明黃的奏報上洇開暗痕。案頭堆疊的軍報里,“咸陽大捷” 四字用朱砂圈得通紅,旁邊附著的斬首數目下,又畫了三道醒目的波浪線。
“好!總算有個像樣的捷報了。” 皇帝指尖敲著奏報中 “轉守為攻” 的段落,龍袍上的十二章紋在燭火下浮動。他忽然停住動作,目光落在末尾附頁的將領名單上 —— 趙新蘭的名字用朱筆勾了花邊框,種師道、楊可世等人的勛位旁注著 “加邑三百戶”,唯獨李星群的名字後,只潦草地批了 “功過相抵” 四字。
“李星群這次,也不過剛夠將功折罪?” 趙受益拿起羊脂玉鎮紙壓平卷角,語氣听不出喜怒。殿外傳來太監掃雪的 “簌簌” 聲,與檐角冰稜融化的滴水聲交織,更襯得殿內寂靜。
領班軍機大臣張堯佐躬身向前,象牙笏板在袖中發出輕響︰“回陛下,李將軍此次... 確是協同有功。” 他斟酌著措辭,眼角余光瞥見皇帝捻著佛珠的手指驟然收緊,連忙補充,“但主要功績,還是在于趙將軍調度有方,種帥等老將奮勇殺敵。”
“新蘭這孩子,倒是越來越有她母妃的風範了。” 趙受益臉上終于露出笑意,隨手拿起案側的鎏金印章,在捷報末尾重重按下,“傳旨下去,賞趙新蘭錦緞百匹、黃金千兩,種師道等人各升一級。”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空曠的御座,“至于李星群... 便讓他繼續在趙將軍麾下歷練吧。”
張堯佐額頭滲出細汗,連忙應喏。卻見皇帝話鋒一轉,手指重重叩擊著輿圖上京兆尹府的標記︰“齊軍雖退,但京兆尹府的圍困還未解除。朕問你,大清的援軍到哪里了?”
“回陛下,” 張堯佐展開袖中密報,冰裂紋的宣紙在燭火下泛著冷光,“昨日接真定府急報,大清援軍已過井陘關,三日內便能抵達太原府。” 他話音未落,便听見御案上的茶盞被猛地推到一邊,皇帝起身時,腰間玉帶的蹀躞帶鉤撞在桌沿,發出清脆的響聲。
“再催!” 趙受益指著輿圖上東南方向的紅點,那里用朱砂標著 “方臘之亂” 四字,“告訴他們,只要解了京兆尹府的圍,朕便撥十萬石漕糧助他們征討西齊。東南的方臘... 不能再拖了。” 殿外風雪不知何時又大了起來,將皇帝的聲音壓得斷斷續續,唯有御案上 “功過相抵” 的朱批,在搖曳的燭光里,像一道未愈合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