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霜包裹冬夜的清冽,溫厚的暖意卻在花木葳蕤的茶室里攢動,燈影幽幽間,古器盆栽的葉片披覆著亮潤的燈光。
滿室綠意蔥蘢,濃密得似乎要滴下綠來。
牆角的富貴竹抽著新葉,文竹的細蔓爬了半壁,幾盆鹿角蕨在木架上靜默地舉著枝椏,空氣里浮著濕潤的泥土氣,悄然托住室中靜謐。
一盆臘梅在茶桌旁暗吐幽香,甜絲絲混著茶葉的醇厚。
李樂伸出兩指拈起蓋碗,揭蓋觀茶,細嗅香氣,舉止竟顯出不同平日的溫潤和貴氣。
淋過白瓷小杯後,手執蓋碗,碗底微揚,細泉直落杯中,先是一點琥珀般的茶湯注入杯底,繼而細流不緩不急,如同引線倒注,往復三巡皆若鳳凰頷首而點。
須臾之間,茶湯勻潤澄清,燈下一泓金珀生輝。李樂手輕抬蓋碗輕旋,復將那醇香朝對面的李建熙一推,竟有幾分山間霧靄飄來的意思。
李建熙看著眼前似乎在自己身邊從未有過如此神態的女婿,漸漸被這種沉穩撫靜了近日里,有些燥悶的心緒。
茶盞遞過,澄黃溫潤的液體靜靜泊于眼前,接過茶,微微湊近杯沿,一縷濃郁的暖香已然撲入鼻息。
微微閉目,然後極輕地啜飲了一口,似有暖流自舌尖倏然淌過,直至心尖。
喉頭微動之間,只微微一點頭,那贊許的意味便暖得和茶霧一樣輕柔。
窗外朔氣寒侵人欲噤,而茶桌之上自有深濃的春意裊裊升騰,和面前這個坐如鐘的年輕人,讓李建熙忽然生出,那是火候與人心同釀的溫度,煨暖了這個冷清的冬天的感覺來。
李樂端起瓷杯,抿了幾口,抬眼觀瞧,心說,這要是要是其他人,好歹得來上一句“素手轉流霜,冰甌瀉玉香”,捧上一捧泡茶的人,這老狐狸,是個不懂茶的。
放下杯子,穿著一件藍布大襖的李樂把兩手一揣,貓兒一樣的嘴角翹起,似是試探 似是閑聊,“瞅著您,最近挺累啊?”
“看出來了?”瓷杯在指尖輕輕轉動,茶湯映著李建熙略顯疲憊卻又銳利不減的眼眸。
“猜的。”
瞧了眼李樂說話時,翹起的嘴角,李建熙嘀咕一句,“阿西....”
等了等,這才開口道,“這次,來勢洶洶,即便最終能夠平息,付出的代價也不小。”
目光落在茶案上升騰的水汽上,仿佛在審視著未來的迷霧。
“他們說,芯片漲價是供應緊張?呵,”李建熙話里帶著譏諷,“可有些人,只願意相信他們預設好的劇本。五億刀的和解費,胃口不小。”
李樂端起自己的杯子,小呷一口,茶香入喉,聲音都帶了清亮,“丑國的做法,有時候不只是為了錢,更是為了塑造市場規則的權威,順便敲打一下過于顯眼的參與者。尤其在技術領域,他們現在看得很緊,盯著每一個他們認為可能挑戰其主導權的苗頭。”
“就這麼認了?”
“漫天要價,坐地還錢,您不是高手?”
“這不是錢的問題,是開了這個口子,往後就難了。”李建熙微微搖頭,看向李樂,眼神中帶著一絲探詢,“能經得起後續的壓力嗎?”
一句話,將未來的棋局擺在了更大的棋盤上。
李樂心中了然,這老狐狸是在掂量新的平衡點。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是我們的老話。對丑國司法程序,該走的流程要走,該做的姿態要做。”
“可以強調全球供應鏈的復雜性,強調穩定市場價格對下游產業的貢獻,甚至可以‘主動’提出一些無關痛癢的整改方案,或者承諾在未來某個領域加大投資,增加就業。但,關鍵在于,那屋檐並非只有一處。”
“您見過台風吧?正面硬扛的船,龍骨再硬也難免損傷。但聰明的船,”
李樂拿起蓋碗,偏向李建熙面前的茶杯,“會先駛向最近的避風港,等雲開霧散。”
“避風港?”李建熙眼中,精光內斂,“風浪若追著船跑呢?”
“所以要給船找個新錨點。”李樂微笑,“地球很大,有的市場,體量巨大,發展階段剛好是電子消費爆炸的當口,基礎設施、家電、數碼產品......需求如虹。”
“三松的的品牌和技術,在這里有巨大的上升空間。丑國給的壓力越大,這邊可耕耘的土地就越顯珍貴。”
“東方不亮西方亮,把這里的根基扎得更深、更牢,將部分產能和重點市場轉移,提升本土化程度,不僅能平衡單一市場的風險,更能提供源源不斷的動力和談判的底氣。”
李樂用詞點到為止,話像羽毛拂過,意思卻沉甸甸,用新興市場的增量,對沖刁難。打造成戰略後方和增長引擎。
“只是開拓新地,需要更多的投入,更深的滲透,短期內未必能立竿見影。”李建熙道出了顧慮,但語氣中的熱切並未掩藏。
“一邊不加入就得死,加入了,卻又變成了血袋子,一邊要的是技術,換一塊免死金牌,有人的刀鋒,自然就鈍了三分。”李樂頓了頓,“長線布局,方是久安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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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用棒子敲打,無非是忌憚分享的蛋糕太大。那何不把更大的蛋糕胚子,放到另一個更需要它、也更歡迎它的廚房里去發酵?”
李樂的比喻帶著特有的思辨色彩,將復雜的全球產業博弈簡化為清晰的路徑選擇。
“加大投入,技術轉移的力度可以更靈活,本地化的研發中心要成為真正的創新引擎,而不只是軀殼。根基在那里盤踞得足夠深廣,棒子揮下來,自己就有了卸力的余地。西方亮了,東方的那點陰霾,也就不足為懼了。”
一番話,如同在沉悶的房間里推開了一扇窗,讓李建熙緊鎖的眉宇間透進一絲光亮。
他當然知道另一邊的潛力,但對面將這種潛力直接提升到戰略對沖的高度,並給出了具體的操作方向,技術轉移、實質性的本土研發、市場重心的傾斜。這不僅僅是生意,更是一盤棋。
李建熙沉默良久,終于將那杯已微涼的茶飲盡。苦澀之後的回甘在喉間蔓延,長長吁了口氣,仿佛要將胸中的塊壘隨茶氣一並吐出。
“東方不亮西方亮,‘東移’的策略,倒與集團內部一些聲音不謀而合。”他放下茶杯,話題似乎不經意地一轉。
“不過,航向,需要平衡。”
李樂提壺,這次沒給倒茶,只是白開水,回手時,听到老李的聲音帶著一絲冷意,也透出些許無奈,“船大了,風浪不同,掌舵的心思也不同。”
“一部分人,根深蒂固。他們在華爾街有深厚人脈,視北美市場為命脈,信奉‘融入’才能生存。主張全力配合調查,盡快息事寧人,哪怕付出些代價,也要保住基本盤。認為大陸市場雖大,但規則不透明,風險太高,不宜過度依賴。”
“再有,以元老和部分關聯會社為首,更看重國內根基和腳盆歐洲市場,主張收縮防守,優先保障國內利益和產業鏈安全。對丑國,憤怒卻缺乏有效反制手段,對大陸,他謹慎有余,進取不足。”
“還有,多是新晉的少壯力量,看到了大陸爆炸性的增長潛力,主張資源傾斜,大膽開拓。但根基尚淺,聲音在決策層還不夠響亮。”
李建熙的眼神變得有些復雜,“載容現在.....算了。”
李樂安靜地听著,捕捉到了老狐狸話語中對大舅哥傾向的暗示,以及那絲深藏的無奈。
這不僅是商業路線的分歧,更是未來權力格局的預演。
笑了笑,“人教人百言無用嗎,事教人一次入心,丑國這堂課,無論最終結果如何,都會讓一些人看清某些正途上的荊棘究竟有多鋒利。或許,靜待其變,也是種智慧。”
茶室再次陷入短暫的安靜,只有小爐上水將沸未沸的輕吟。
沒一會兒,水又開,沖盞,分杯,敬茶。
茶杯再一次到了李建熙手里,剛淺淺抿了一口,就听到李樂喃喃道。
“家業越大,風雨越多。在風暴來臨前,除了加固堤壩,更要清理河道,移除那些可能在狂風中成為破口的障礙物。”
“一些過往的船帆,雖是好帆,若是系得太緊,又沾染了過多舊痕,在風暴中反而可能成為拖累船身、甚至引來雷擊的負擔。”
听到這話,老狐狸指節在茶杯邊緣不易察覺地收緊了一瞬,眼眸深處似乎有驚濤一閃而過,隨即又被更深的城府壓下。
他當然听懂了。李樂的話里,沒有點出定向增發、可轉換債券,也沒有提及大女兒,但他話語中那股對“過往船帆”的警惕和“沾染舊痕”的擔憂,如同茶杯邊緣升起的一縷冷香,清晰地飄向了自己。
一種委婉的警示,那些精巧設計,在風平浪靜時是安全的堡壘,但在山雨欲來、被人用放大鏡審視之際,就可能變成一觸即燃的火藥桶。
李建熙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些,話里,彌漫著疲憊與無奈,“人呢,有時就像激流中的舟。你以為你能完全掌控方向嗎?不,很多時候,是水流裹挾著你向前。下面的人要利益,上面的人要平衡,家族的擔子要傳承。”
“避風港誰都想建,但風暴來臨前,往往只能先考慮如何讓大船不沉。 有些路,明知有險,卻似乎.....別無選擇。”
說完,看向對面的那只笑容滿面的小狐狸。
李建熙清楚,這小狐狸絕對清楚,自己話里,不僅僅是指公司業務的分割轉移,更深層的含義,是擔憂的是在權力交接、內憂外患的復雜局面下,如果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可能連“避風港”的建造機會都會失去。
果然,李樂的聳肩。
沒有深究,也沒有去點破那個“避風港”在家族內部會指向誰、包含什麼樣的具體結構,觸踫那個,會打破現在微妙的信任平衡。
李樂感受到了,老狐狸那份在家族責任、現實壓力與長遠風險間艱難權衡的巨大野心與更深的無奈。還有一種龐然大物掌舵者在嗅到毀滅性風暴氣息時,本能的分巢保種的本能。沒有再追問或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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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總會有,”李樂平靜,動作從容,為自己也續上一杯茶,茶湯注入杯中,發出輕微悅耳的聲響,“但能看清風浪方向的人,總能先一步靠岸,您說呢?”
兩個聰明人之間的對話,點到即止遠比刨根問底更有力量。再深談下去,此刻都無益。
但李樂的暗示,卻已明確的轉達了過去,為之後,大小姐再去找李建熙談,墊了墊路
老狐狸深深看了小狐狸一眼,那眼神中有審視,有贊賞,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
最終舉起茶杯,與李樂手中的杯輕輕一踫,清脆的瓷鳴在靜謐的茶室里蕩開,仿佛一個心照不宣的契約,又像是對未來無數不確定性的無聲叩問。
兩人不再言語,只余茶香裊裊,與窗外愈發緊蹙的寒風,共同醞釀著一場即將席卷而來的時代驟雨。
。。。。。。
後院,李建熙在秘書的攙扶下,進到洪羅新的臥室。
“羅.....”
“噓!!!”李建熙剛要開口,就被床邊的洪羅新給止住,“小聲點兒,孩子們剛睡著。”
瞧見在床上,並排躺在睡袋里的兩個娃娃,李建熙壓低聲音,“怎麼你給抱來了?”
“孩子自己願意,我是外婆,怎麼?”
“沒怎麼,挺好,挺好。”說著,李建熙湊到床邊,手扶著床沿,盯著睡得文靜的李椽,打著小呼嚕的李笙,觀察了好一會兒,才扭過頭對洪羅新笑道,“多漂亮的兩個孩子,都像富貞小時候。”
“那你喜歡哪一個?”
“都喜歡。”
“假話。”
“只能說更多一分關注,你呢?”
“我都一樣,”
李建熙坐到床沿,先摸了摸李笙倔強的支稜起來的呆毛,又伸手彈彈李椽的小耳朵,被洪羅新一把拍開,“弄醒了,你哄啊?”
“呵呵呵,我來就我來,富貞小時候,我也不是沒有哄過。”
“阿一古,幾次?”
“總是有的吧?”
“你和大女婿怎麼聊這麼久?連藥都沒吃。”
“有時候,說話,比吃藥管用。”
“這麼靈?”
李建熙笑笑,沒言語。
又看了看倆娃,小聲道,“明天,等親家公來,要談論一下這倆孩子之後的教育問題,你我一條戰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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