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緩緩升起來,照得山崗一線冷輝。
奉天郊外,東北方向的羊腸小路上,兩道人影走得飛快,腳步聲“沙沙”作響。
兩人此行的目的地,是距離省城三十里開外的龍山。
奉天地處平原,周圍也就只有這塊地方,還能勉強算是一座山。
相傳,呂洞賓和鐵拐李曾在山中對弈,因此民間又慣于將其稱作棋盤山。
兩人從早走到晚,直到此時,方才來到山腳附近。
夜間趕路,豺狼鬼怪倒在其次,最怕的是踫見劫道的胡匪,但老哥倆畢竟是鏢師出身,能耐夠硬,渾然無懼,揣著一把獨角牛,綁好了腰叉子、腿叉子,便徑直來了。
月下無風,山間樹影森森,靜得有點邪乎。
李群先開腔,向身邊的師弟問道︰“江家的墳,應該就是在這邊了吧?”
師弟姓林,名叫林智,是奉天卷煙廠的勞工,當即點點頭說︰“省城附近就這一座山,肯定是這沒跑了。”
李群不再吭聲,只是悶頭趕路。
昨日下午,江連橫在商會附近帶頭募捐,一時成了奉天商民口耳相傳的大新聞。
各家茶館議論紛紛,老哥倆趁機打探到了不少消息。
不過,令人稍顯遺憾的是,但凡上點歲數的江湖老合,那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嘴都閉得很死,白天不說人,晚上不說鬼,江家勢力太大,老合都有些避諱,絕不肯妄加議論。
反倒是那些一知半解的空子,每當談起江家,立馬滔滔不絕,說得就跟親眼所見似的,言辭擲地有聲。
江湖傳言,半真半假,老哥倆只能自行分辨。
好在,有些事兒即便是家私,到底還是有跡可循。
比方說,提起江家的祖輩,很多人盡管不曾見過,但卻依稀記得江家老太爺出殯那天的盛況。
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由大北關出發,去郊外葬于龍山腳下。
這些年來,每逢清明時節,江家弟兄都要乘車前去上墳,陣仗不小,來來回回,難免惹人注意。
李群和林智借此多問幾句,倒也不算稀奇,若是換作平常,盯著追問人家祖業,那就難免打草驚蛇了。
其實,關于江連橫的身份,老哥倆早已猜得八九不離十,如今順藤摸瓜,只是為了再三確認。
山腳下的路面還算平坦,李群手中的馬燈還沒點亮,只隨著他的腳步輕輕晃悠。
“不會是埋在山里了吧?”他問。
“應該不會,”林智嘟囔道,“要是埋在這荒山里,還不得讓啥東西給掏了?”
既然是有錢人家,墳塋至少也應該好好休整才對,附近必有人工留下的痕跡。
兩人放緩腳步,一邊觀看地勢,一邊四下尋找。
如此走了半個多鐘頭,忽見前方不遠處的山坡,隱隱有些凹陷,雖是自然形成,但周邊卻砌了一層磚。
林智忙說︰“師哥,我看那地方稍微有點陰宅的形勢。”
李群點點頭,揮手招呼道︰“走,過去看看。”
急匆匆繞過緩坡,走進山坳內側,果然迎面就見六座墳塋。
墳塋底座圍著一圈石磚,兩側的緩坡也都經過修整,正中間的那座墳,自然最為氣派,墓碑前擺放著兩只小石獅、一盞香爐和幾只空盤,其後松柏長青。
此地距離沈水不遠,前有望、後有靠,明堂開闊,雖無案山,但卻遙望奉天省城。
相比于周邊其他地界兒,已然算是一處陰宅寶地了。
兩人快步上前,心里毫無忌憚。
“師哥,是這!”林智的聲音有些發顫,“肯定就是這!”
李群沒有說話,默默蹲在一旁,劃著洋火,點起馬燈,這才起身跟了過去。
抬手將馬燈懸于墓碑上方,隨著暖黃色的光亮緩慢游走,墓碑上的字跡終于映入眼簾。
“義父江公城海之墓,子江連橫、媳胡小妍叩立。”
再看旁邊幾座墳塋︰
“義叔李公添威之墓”、“義叔孫公成墨之墓”、“義叔金公孝義之墓”。
最後一座墳塋,卻顯得稍有不同,位置較偏,而且靠後,墓碑上寫著︰“先兄劉公雁聲之墓——半生飄零,安心于此。”
林智根本沒心思去管其他墓碑,一見江城海的字號,便頓時心頭火起,指著墳塋厲聲咆哮道︰
“師哥,找著了,就是他,他拜的是江城海,當年就是他把毛子引到咱們鏢局的!”
聲音在山中回蕩,動靜很大,驚起林間的一群飛鳥。
李群連忙轉身喝道︰“老三,你小點聲!”
沒想到,剛轉過身,林智竟然不見了。
再一細看,卻見他跑去了不遠處,不知從哪抬起一塊腦袋大小的石頭,正朝這邊搖晃著走過來。
“你要干啥?”李群警覺地站起身。
“還用問麼?”林智朝那幾座墳塋撇撇嘴,“把這幾塊碑給砸了,挖墳,鞭尸!”
“你他媽瘋了吧?”
李群連忙上前阻攔,不由分說地推開師弟懷里的石頭。
頑石悶聲砸在地上,林智撤了下腳,抬起頭,神情看起來相當困惑。
“師哥,當初要不是因為他們爺倆兒,咱還至于被拉到西伯利亞去麼?師父、師娘還至于被殺麼?二十幾號人,咱們去的時候,足足有二十幾號人,累的累死,凍的凍死,就剩咱倆還活著,這麼大的仇,難道不報?”
當年,他們這群鏢師被毛子擄走以後,其實並未直奔西伯利亞,而是先在黑省干了一年苦力,隨後日俄戰爭爆發,他們又被臨時征去挖戰壕、搬運物資,戰場上槍林彈雨,這便已經折損了很多人。
想跑,那是痴心妄想!
毛子的督戰隊,對待自己人都心狠手辣,更何況是華工?
北方戰敗以後,毛子又強行抓走了不少華人勞力,他們這才被拉去了西伯利亞。
到了西伯利亞,也不只是淘金那麼簡單,而是有什麼活兒就干什麼活兒,哪里有需要就得去哪里,兜兜轉轉,走過了不少格勒,種土豆、下礦坑、進工廠……
只要累不死,就往死里干。
凍死累死者,不計其數,甚至有人不堪其苦,干脆偷摸自我了結,倒也算是某種解脫。
于此同時,毛子自身也不太平,內戰時有發生,這邊保皇黨,那邊新貴族,誰得勢,他們就得給誰賣命。
可以說,人在北方那十幾年,當真是不死也得脫層皮。
如今仔細回想,就連林智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麼挺過來的。
總而言之,轉機出現在丁巳年,北方突然爆發內戰。
老哥倆先是被白軍抓去當苦力,隨後幾經輾轉,落入敵軍手中,本以為會重蹈覆轍,繼續給紅方賣命,不料事情突發轉機,兩人被匯編進了一支華人部隊,發了槍,跟他們打白軍去了。
其後,白軍節節敗退,他們當中有些人受到指示,隨同遠東派來的參戰華工,如蒲公英般散回國內。
時間可以沖淡一切。
老實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二十幾年,林智心中所想,早已不是為師門報仇,而是為自己報仇。
每當累到垂死之際,他都難免回想起那天被毛子帶走的情形。
若是江連橫銷聲匿跡,或是狼狽不堪,他心里或許還能好受點,可偏偏那小子混得風生水起,家財萬貫,再聯想到自己的境遇,便愈發感到忿忿不平。
李群倒是格外冷靜,當即反問道︰“你把這幾座墳給扒了,就算報仇了?”
“先挖墳,等我明天回城就把那小子插了!”
李群連忙勸阻道︰“江家現在的勢力有多大,你沒看見麼?”
“勢力大怎麼了?”林智反駁道,“我跟他一命換一命!”
“你太沖動了,像他這種人,你能近身都不容易,昨天是個例外,平常你能見著他麼?”
林智甩出獨角牛,卻道︰“咱手里有槍,不用近身也能把他插了!”
“不行,這樣太冒險了。”李群仍然不同意,“江家現在勢力正盛,咱們沒有犯錯的余地,你不做好準備,強行動手的話,一旦手潮,連跑路的機會都沒有,而且你別忘了,咱們這趟回來,還有其他差事呢。”
林智啞然,靜了好長時間,方才開口道︰“那我把這幾座墳給拆了,總不至于誤了大事吧?”
“不行,容易打草驚蛇。”
“這荒山野嶺的,連個人影都沒有,怕什麼?”
李群耐著性子解釋道︰“你現在挖墳,就相當于擺明了告訴江連橫,有仇家找上門了,那他就會戒備,往後別說想要近他的身,就是想打探他的消息,都辦不到,你就不能先忍忍、再等等時機?”
林智聞言,只好恨恨作罷。
李群熄了馬燈,跟師弟在江家墳前又站了一會兒,隨後拍拍對方的肩膀,低聲寬慰道︰
“放心,等他們的人都湊齊了,到時候你再來挖墳鞭尸,也來得及!”
林智在黑暗中默默點頭,“那就讓江家再添幾座新墳!”
老哥倆在月色下低聲計議,渾然不覺林間忽有一道黑影無聲掠過。
那道黑影凌空滑翔,沒有任何聲響,別說是他們兩個,就連山中走獸也沒有絲毫察覺,只見它倏然而上,落在枝頭,原是一只猛禽。
貓頭鷹歪著腦袋,閉上一只眼,神情看上去頗有些戲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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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點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