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案風波,持續了兩個多月,直到入秋以後,方才漸漸平息下來。
按照某些激進報刊上的說法,這是一次偉大的勝利,但江連橫卻並不這麼看。
事實上,洋人並未受到應有的懲罰,租界依然具有領事裁判權,駐軍也沒撤出遠東,殺人者安然無恙,血債未能血償,怎麼能說是勝利呢?
江連橫鬧不明白,但也無意在這件事上大費腦筋。
總而言之,滬上總商會最終選擇了妥協,拳頭不硬,如何去談人情世故,大抵還是不了了之。
民國十四年,已經過去了大半,奉票兌換現洋的市價,也已經突破了六元大關。
胡小妍雖然竭力挽救,卻仍然擋不住江家的資產急劇縮水。
這大半年以來,江連橫算是虧敗了不少銀兩。
奉票貶值只是其中之一,各處櫃上的生意不景氣、東三省成立專賣局壟斷煙土、強令商紳認購省府公債,隨便拎出來哪一樣,都夠江家喝一壺的,偏偏所有的霉運又都趕在了一起。
江連橫倒還算樂觀,只當是破財免災了。
胡小妍卻是憂心如焚,總把現狀歸咎于自己的失職,盡管實際上根本沒人怪她。
轉眼已是八月末,先前被公署強制放假的學生,如今也該重新開學了。
江連橫決心要給江雅轉校,但具體要轉去哪所學校,他卻毫無頭緒,只好頻頻叫南風過來商議。
……
這天下午,王正南來到城北大宅,幫著大哥大嫂替江雅擇校。
大伙兒坐在客廳里商量,東風主動湊過來旁听,但卻只是出于關心,自己並沒有任何建議。
“哥,嫂子,城里比較有名的幾所女校都在這了,你們先看看——”
王正南特地寫了一份清單,並在每所學校旁邊做好批注,欠身遞給大哥大嫂。
“讓我也看看!”江雅連忙湊過去,只掃了一眼,便皺眉道,“怎麼就這幾所學校?”
王正南笑了笑,說︰“大佷女,你要是個男孩兒,那選擇還能多點,可女子學校,整個奉天也沒幾所呀!”
胡小妍細細看過了清單,心里卻沒有底氣做決定,只好略顯無奈地說︰“南風,你是常在外頭混的,我只听說過這些學校,到底該選哪個,你還得幫忙拿個主意才行啊!”
“是是是,嫂子你放心,我都已經給江雅想好了。”
“等會兒!”
江雅轉頭看向父母,突然插話道︰“你們不是讓我自己選麼?”
“遠點待著去!”江連橫厲聲喝退,“等我給你選完了,剩下的你再選!”
“不是,你這人怎麼不講理呀?”
“別廢話,你要麼听我的,要麼就老實擱家里待著,別念了。”
“我——”
江雅目瞪口呆,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
胡小妍見狀,低聲寬慰道︰“你別總著急,先听你二叔是怎麼說的,”隨即望向南風,“哪所學校能好點?”
“文會書院!”王正南應聲回道,接著指了指茶幾上的清單,“就是……這所學校!”
江連橫一看校名旁邊的批注,立時皺起眉頭,神情稍顯不滿︰“這怎麼是個洋鬼子的教會學校?”
“哥,省城的女校本來就少,而且洋人辦的學校就是比咱們強,這你不得不承認吶!”
“我沒說不能去洋人辦的學校,我說的是教會,別把我姑娘整得神神叨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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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還有其他洋人辦的學校麼,為啥單獨選這一所?”胡小妍問。
“哦,文會書院跟甦格蘭長老會有關系,就是籌辦奉天醫科大學的那位司督閣。”
王正南解釋道︰“這學校底下有女子部,升入高中以後,如果表現好了,可以直升醫科大學,學點醫護之類的專業,雖然咱家大小姐怎麼著也不至于去給人家當護士,但是藝多不壓身,總歸是有吃飯的能耐呀,畢業以後,沒準直接就去施醫院了呢!”
“你想得還挺遠。”胡小妍頗感欣慰。
“嫂子,還不止這些吶!”王正南接著說,“像這種有教會背景的學校,全國各大城市都數不過來,這些學校內部,彼此之間是有聯系的,江雅要是表現得好,以後拿了推薦信,想去燕京、齊魯、金陵、震旦、聖約翰大學,也不是沒有可能,再往遠了說,留洋的機會也更多,反正肯定比省立中學來得容易!”
不得不說,南風自己雖然從沒念過書,但確實是個相當上進的人。
江家上上下下,能在這方面出謀劃策的,除他以外,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選了。
“沒別的了,就這一所學校?”胡小妍追問。
“再有就是坤光女子師範學校了,”王正南說,“那邊有中學部,也是教會辦的,人數不少,道理都相通,只不過坤光可以升師範。”
“家有三斗糧,不當孩子王。”江連橫立馬搖頭,“去學校當教師爺,那還不如學點醫護了。”
“是,我也是這麼想的……”
王正南還有半句話沒說出口——像江家這樣常在線上混的,家里有個懂醫護的人,到了關鍵時刻,或許會有大用。
“我看看還有什麼學校?”
江雅不甘心任人安排,可看了看紙張上的清單,省城的女子中學實在太少了。
二叔給她選的兩所學校,已經算是其中的翹楚,再看其他的,便只剩下諸如“浪速女子中學”之類的,由東洋人創辦的學校了。
江雅心里清楚,父母絕不會同意她去東洋學校念書,因為姑奶奶以前曾被鬼子欺負過,任何與小東洋有關的事情,在家里都是禁忌。
幾番商討過後,江連橫和胡小妍終于認可了南風的提議。
最後,江雅便也只能順從父母的安排,“自願”選擇在文會書院初中部就讀。
以往,教會學校堪稱是“窮人學校”,傳教士也秉持著“以教育換信仰”的準則,有教無類,一並招收。
隨著京師立法,要求洋辦學校取消神學色彩,因為強大的師資力量,教會學校竟也漸漸出現了演變為“富人學校”的趨勢。
但這些都不重要,憑借江家的財勢,以及南風和洋人的關系,江雅入學並非難事。
江連橫也不願繼續在這件事上操心,安排好了姑娘,便起身去了二樓,來到長子的房間。
門板推開,江承業背對著房門,正伏在窗邊的書桌上練字。
听見動靜,回頭張望,忙就站起來退到一旁。
“爸,你來了。”
“嗯,你坐你的。”
“你先坐!”江承業規規矩矩地讓出椅子,等著父親進來,“爸,你喝茶麼?”
“不渴,別忙活了。”
江連橫今天心情不錯,邁步走進屋內,笑呵呵地說︰“承業,要上中學了,有什麼想法沒有?”
江承業愕然,愣了愣神,忙說︰“我一定努力用功,不參加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什麼叫亂七八糟的事兒呀!”
“就是……像之前學生請願的那種事情,我肯定不參加。”
江連橫對兒子的態度截然不同,當即笑道︰“�砥@敲皇裁矗 闃灰 淮 罰 綣 蠹葉既Ы胊福 鬩簿透 湃т攏 α耍 笛簿 Ь耍 閾 鈾肆耍俊 br />
江承業搖了搖頭,卻說︰“我怕給家里惹麻煩。”
“有什麼麻煩的?”江連橫重重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天塌下來,有老子擱這頂著,你怕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出門在外闖蕩點,別總跟個小姑娘似的,我不怕你闖禍,就怕你太老實,出去挨人欺負!”
江承業悶不吭聲,默默跟在父親身後。
江連橫走到書桌前,一屁股坐下來,裝模作樣地看了看兒子剛才練習的字跡。
家里從未專門請先生教江承業寫字,他的字是跟姑奶奶學的,因而顯得更加秀氣內斂,雖然也習字帖,但終究是野路子出來的,沒什麼章法,只是規整,而且莊重。
“喜歡寫字兒,趕明兒我買兩幅真跡送你?”
“不用不用,我就是自己解悶兒,隨便寫寫。”
“嘖,我是你爹,你老跟我這麼客氣干啥?”
江連橫無奈地搖了搖頭,隨手拿起桌上的宣紙,默默念叨著紙上的字跡,旋即回過身,卻問︰“這是李清照的《如夢令》吧?”
江承業瞪大了眼楮,簡直不敢相信,畢竟父親平時是個經常寫錯別字的人,實在不像是個飽學之士。
“爸,你知道這首詞?”
“嘶——”
江連橫一皺眉,慌得江承業連忙賠罪道︰“爸,我不是那意思……”
“別說話,牙有點疼!”江連橫用手揉了揉腮幫子,緩了片刻,才笑著說,“你三爺爺以前是個秀才,我可正兒八經跟他學過五年呢,雖然沒怎麼上心,但這首詞,他過去總念叨!”
“為什麼?”
“不知道,他說你多念幾遍,細品品,以後就懂了。”
江連橫忽然想起往事,繼而啞然失笑︰“那老頭兒就愛故弄玄虛,我都懶得搭理他!”
說著,便又舉起紙張,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