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奉天商會大樓。
今日清晨,大樓門前便搭了一處募捐涼棚,棚頂懸掛一張橫幅,上面寫著︰奉天滬案後援會。
前來捐款的商民絡繹不絕,直到晌飯光景,方才漸漸冷清下來。
周圍仍有衙門的官差站崗巡邏,以防募捐活動莫名演變成抗議示威。
響應募捐的百姓很多,但籌得款項卻寥寥無幾。
真正的獻金主力,依然是本地的豪紳富戶,以及各大行會。
畢竟,奉天的金融秩序尚未恢復,甚至還在持續惡化。
奉票兌換現洋的最新市價,已經突破了五塊五,照比年初那會兒,簡直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了。
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宵燭寒光,力難遠濟,便只能盡心而為,支援滬上同胞。
……
商會大廳,江連橫正在跟眾多豪紳富戶和行會會長交流閑談。
他是“奉天滬案後援會”的組織者之一,在募捐活動中,自然免不了拋頭露面,也因此博得了社會各界的多方贊譽。
雖然這麼說,有往自己臉上貼金的嫌疑,但的確有不少豪紳,是沖著他的面子才來捐款的,或者說原本只想捐現洋二十元,因是江家牽頭,便臨時改換主意,捐助了現洋三十元。
眼下,募捐活動的上半場已經告一段落,眾人都聚在大廳里交際,等待下半場開幕。
豪紳畢竟是豪紳,買賣做得大,消息也就格外靈通。
關于滬案的最新進展,從眾人的只言片語中,便可窺見一斑。
“各位听說了麼,滬上總商會好像已經準備妥協了。”
“听說好像是準備撤銷幾條要求。”
“什麼要求?”
“取消領事裁判權、撤退英日駐軍、還有關于勞工的幾條交涉條件。”
“那是想瞎了心,人家的租界是洋槍洋炮打出來的,怎麼可能因為勞工叫歇就撤軍呢?”
“唉,工廠停擺,滬上的電力都不夠用了,那麼多貨款都滯留在港口,這還怎麼斗下去呀!”
眾人各抒己見,互相交換著彼此听聞的最新消息,對于現狀的預估,皆是一片悲觀。
江連橫並未參與其中,默默走到大廳角落,時不時從袖口里扯出一張小抄,嘀嘀咕咕地默念了幾句。
上午的時候,省城學生聯合會、基督教青年會、奉天農會、律師工會等諸多團體,已經先行捐款。
下午要來捐款的,則是各家工廠的代表。
勞工自發籌款,聚少成多,因為擔心工廠把頭從中貪墨,所以分別交給幾人保管,親自來後援會獻金。
江連橫既是聯合西家行的總把頭,便理應親自接見,順便準備一段開場白。
這份募捐致辭,由闖虎執筆,寫得慷慨激昂、擲地有聲,江連橫自己讀起來,都覺得有點害臊。
即便如此,該出風頭的時候,還是得出風頭。
老實說,他雖然關心滬上慘案,但若是聲稱因此而夜不能寐、憂心如焚,想必也是言過其實的場面話。
在他看來,捐款本就是花錢賺吆喝的事情,如果不夸大其詞,那就得不償失了。
正埋頭醞釀著致辭,王正南忽然從門外走進來,含笑穿過人群,湊到江連橫身邊。
“哥,勞工都來得差不多了,你準備好了沒?”
“嗯,這就開始吧!”
江連橫點點頭,隨即轉過身,朝大廳里的豪紳拍了拍手,招呼道︰“各位,時候差不多了,咱們出去看看?”
眾人捐款以後,之所以留下沒走,本就是為了給江家捧場,如今一听這話,自然連聲附和,隨後相繼走出商會大樓。
門外是艷陽天,日光灼熱,亮得令人眼前一陣陣發黑。
募捐涼棚前,已經重新聚滿了商民過客,路邊還有幾名手持相機的記者蓄勢待發。
豪紳富戶在眾人目光的注視下,互相謙讓著緩步走到台前。
三辭三讓過後,到底還是由江連橫來開場致辭。
各家報館的記者連忙蜂擁上前,有人照相,有人攤開記事本,目光都匯聚在偌大的捐款箱附近。
“鄉親們,同胞們——”
江連橫高聲呼喊,緊接著語調陡轉直下,忽然變得沉重沙啞︰
“國難當頭,值此民族存亡之際,滬上慘案,震驚寰宇,實令我輩痛心疾首!列強亡我之心不死,槍殺我等手足同胞,天人共憤,豈容姑且?今我輩若不自強,化恥辱為奮發之決心,只恐百年以後,再無華夏……”
開場白並沒有很長,念叨了三兩分鐘後,便已迅速轉回正題。
“滬上同胞蒙難,已有半月光景,而今舉國響應,馳援滬上誓死力爭,奉天為關外重鎮,豈能袖手旁觀,置同胞為難于不顧?江某不才,今與諸位仁人義士共同籌辦後援會,集資支援滬上勞工,萬望各位鼎力支持!”
現場沒有掌聲,大家都在等待後文。
等的是什麼,江連橫心知肚明,當即就從懷里掏出一張匯票,走到募捐箱附近,親手交給商會陳會長。
“一點綿薄之力,實在羞于啟齒,全當是江某拋磚引玉吧!”
他是這麼說的,陳會長可不敢怠慢,接過匯票,連忙高聲宣告︰
“奉天縱橫保險公司,江連橫江老板出資捐助︰現洋兩百元!”
“ ——”
伴隨著一陣驚呼,圍觀群眾這才爆發出掌聲喝彩。
現洋兩百塊,這就已經不少了。
捐款也有講究,多了少了,總得顧及著旁人的面子,更不能隨意“僭越”。
少帥以個人名義向滬上捐款,也就現洋兩千塊而已,而老張家的財富,就算放眼全國,那也是名列前茅。
更何況,江連橫最近剛被省府強令認購了三十萬公債。
雖說眼下奉票毛慌,但對江家而言,仍是很沉重的打擊,值此關頭,也實在不願拿出更多了。
而且,遠東各大城市集資援助的款項,大多也只有萬八千元而已。
江連橫過去也沒少捐款,但詐捐居多,這次是動真格的,自然問心無愧。
記者正忙著速記、拍照,可想而知,明天的報紙上,必定又會看到不少關于江家的贊譽。
但此時此刻,江連橫還得擺出一副慚愧的姿態。
“陳會長,可別這麼喊,一人之力不如萬人之力,錢多錢少,大家救國的心情都是一樣的,我只是帶個頭,還請諸公踴躍幫襯。”
說了幾句場面話,前來捐款的勞工便漸漸行動起來。
眾人排成一條長龍,逐次走到募捐箱附近,將籌得的捐款塞進箱內。
江連橫作為後援會的組織者,每每有人捐款,自然鞠躬答謝。
王正南站在他身後,不時幫忙介紹各家工廠的情況。
“哥,這是奉天紡紗廠的人。”
“幸會,幸會!”江連橫跟勞工握手,把姿態做足,笑著感謝道,“多謝勞工慷慨解囊!”
緊接著,便是奉天電燈廠、軍械廠、被服廠、汽水廠……
王正南忽然眼前一亮,忙在江連橫耳邊低聲道︰“哥,印刷廠的人來了。”
江連橫順勢一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跟他談判過的印刷廠老孟。
“孟先生,多謝支持,家里都還好吧?”
“呃……都好,多謝江老板的關照!”
老孟有點不自然,心虛似的跟江連橫握了握手,卻不敢正面對視。
他已經嘗到了為江家效力的甜頭,如今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盡管明面上沒有歸附,但實際卻已經是半個江家的人了。
老孟走後,涼棚里又來了一位勞工。
此人面相四十奔五,膚色黝黑,體格壯實,手上有多年的凍瘡,即便是在夏天,也能輕易分辨出來。
他低頭走進涼棚,距離江連橫越來越近,眉心也隨之越來越緊,終于定住,怔怔的,看起來有點恍惚。
“你好——”
江連橫朝他笑了笑,轉頭沖南風問道︰“這位是?”
沒想到,王正南也皺了皺眉,徑直問那勞工︰“誒,你叫什麼,是哪家工廠的?”
“噢,我叫李群。”那勞工自我介紹道,“是城西制麻廠的。”
“奉天制麻株式會社?”
“對。”
“嘶,你們工廠不是被東洋憲兵強行管制了嗎?”王正南略感訝異。
“那也不能住在工廠吧?”李群苦笑道,“該倒班,還是得倒班,不然也沒人能頂得住。”
“那你這些捐款……”
“哦,小東洋管得太嚴,廠里不允許募捐,我這些是咱們私底下湊的,總共只有十來人,錢也不多。”
話音剛落,江連橫便笑著接話道︰“錢不在多,勞工也不容易,不管多少錢,能有這份心意就很難得!”
說著,向其伸出右手。
李群愣了片刻,這才想起來,趕忙湊過去握手,目光再次投向江連橫,打量著對方的眉眼。
他的手很沉,布滿老繭,粗糲糲的,像是老朽的枯樹皮。
江連橫並未在意,多數勞工的手都是這樣,只不過李群的情況更嚴重罷了。
“多謝制麻廠勞工的支持,往後要是有什麼困難,可以去聯合西家行問問。”
“好,平時總听說江老板仁義,今天終于見到本人了。”
“以前沒見過我?”
“沒這麼近過。”
江連橫笑了笑,仍舊沒有在意。
李群則是微微點頭,強裝鎮定,隨即抹身離開。
“回來!”江連橫突然叫住他。
李群應聲回身,霎時間,眼里閃過一絲慌亂。
江連橫有所察覺,皺起眉頭,指了指身旁的募捐箱,笑著卻道︰“朋友,你還沒捐款呢!”
“哦,你看這事兒鬧的……”
李群慌忙走回來,一邊往懷中摸索,一邊自嘲笑道︰“我這腦袋,干啥來的都忘了,實在不好意思!”
江連橫看著他從懷里掏出布包,放在募捐箱上,攤開,將其中的零碎銅板和幾張毛票順著箱口塞進去。
然而,他仍舊沒有覺察出明顯的異樣,更未因此而生出任何戒心。
不是他粗心大意,而是身為龍頭瓢把子這十幾年來,他早已習慣了外人在他面前的種種局促不安。
李群的反應絕非個例。
有多少人在江連橫面前膽戰心驚、手足無措,就連他自己都已經數不過來了。
退一步講,若是所有人在他面前都能泰然自若,那他這個龍頭瓢把子,當得還有什麼勁呢?
忽然,人群中傳來記者的聲音。
“江先生,江先生,您能跟勞工一起合張影麼,我們的畫報有可能會用到!”
“好啊!”
江連橫回答得很干脆,隨即順勢留下李群,邀他一起合影留念。
畢竟,他之所以出面牽頭捐款,為的就是博得聲望,自然不會拒絕記者的任何請求。
兩人隔著募捐箱,各站一旁,在記者的要求下再次握手。
“ 嚓!”
強光閃過,伴隨著一陣清脆的快門聲,兩人留下各自的光影。
不過,眼下的照片印刷技術實在不敢恭維,相片雖然留下了,但到底有沒有機會見報,卻還是未知數。
“好了,好了!”
王正南忽然湊過來,低聲說︰“哥,咱得抓緊點時間,還有這麼多人等著呢!”
江連橫點點頭,隨後側身笑著送別了李群。
“來來來,下一位!”王正南接著低聲介紹道,“哥,這位是奉天英美煙草公司的,是咱們自己人!”
募捐活動一直持續到了下晌。
江連橫很有耐心,即便是路人過來捐款,也都含笑著接待、感謝、送別。
可以說,他今天算是把“民族企業家”和“愛國慈善家”的姿態都做足了。
募捐現場的眾多看客,也遲遲沒有離開,大家都在低聲議論著江連橫的善行義舉。
此時此刻,誰若是想仔細打听江家的產業,或是江連橫的發家史,自然也不會招人猜疑,空子反倒還在爭相頌揚呢!
李群捐款以後,並未離開,只是悄悄退到不遠處,默默注視著募捐涼棚里的情形。
忽然,有個勞工弟兄湊過來,強忍著激動,顫聲說道︰“師哥,怎麼樣,我真覺得那個江老板有點眼熟啊!”
“確實很像,尤其是眉毛,很像當年那小子……”
李群喃喃嘟囔道︰“問題是,你能確定麼?”
“江城海姓江,他也姓江,這還不夠確定嗎?”
“姓江的人多了,你也別把話說死,這都二十幾年了,你自己憑良心說,真還記得那小子長什麼樣麼?”
即便如此,就連李群自己,卻也因心里的悸動而微微發顫。
他的話,與其說是力求嚴謹,不如說是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
“你再去問問,”李群轉頭沖師弟吩咐道,“今天是打探他家底細的最好時機,就算多問幾句,也不至于讓人懷疑,問他家的長輩,我不相信像他這樣的大財主,沒得過家里長輩的幫襯。”
“好!”
身旁的師弟應了一聲,轉頭匯入人群之中。
福禍無門皆自取,不是冤家不聚頭。
世事變幻莫測,江河交匯,轉眼之間,時隔已有二十二年。
江連橫對此一無所知,仇家卻也未敢輕舉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