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夫人的意思我懂了,不過……”
江連橫站在汽車旁,沉吟半晌兒,卻只端出一副猶疑不決的糾結模樣。
五夫人眉頭一緊,忙問︰“怎麼了,還有什麼難處?”
“哦,既然夫人已經明示,想來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非要說其他顧慮的話,恐怕奉天公署的王鐵龕不會同意,”江連橫低聲道,“王先生為人耿直公正,眼里不容沙子,他要是不肯通融,我這邊也很難辦吶!”
五夫人也不傻,倘若提起別人,她多半會認為江連橫是在跟她講條件、談好處;但王鐵龕不同,這人的確是個相當固執的硬骨頭,別說是五夫人的面子,就算是張大帥本人的命令,他也敢當面掰扯幾句。
想當初,張大帥提拔他來整頓奉天警界,結果他誰的面子也不給,一出手就把湯二虎得罪了,最終導致老張哥幾個差點反目成仇、兵戎相見。
也就是在那一年,江連橫南下旅大,王鐵龕親自下令,派人查封了江家的兩處生意。
彼時的江家,可遠遠沒有如今的規模,和勝坊和會芳里一經查封,江家立時陷入混亂,再有宗社黨從中攪局,韓心遠和鐘遇山便漸漸有點不服管教,險些釀成大禍。
最後,若不是趙正北單騎救主,扶大廈之將傾,幫江連橫重新贏得老張的信任,江家哪里還有今天?
王鐵龕在奉天官場獨來獨往,白眼多、青眼少,從不拉幫結派,更不阿諛奉承,向來都是公事公辦的鐵面做派,不僅江家求不動他,甚至就連新舊兩派的魁首,也很難從他手里換取通融。
但他的確很有能耐,辦事雷厲風行,整頓警界卓有成效,治理稅收頗具成果,規劃交通極富條理,堪稱是個全才,所以深得老張器重,再奉系高層當中的地位,也始終是穩如泰山。
在這種時候,江連橫突然提起王鐵龕,雖然有記仇的緣故,但也的確懷有相應的顧慮。
畢竟,五夫人只是張大帥的姨太太。
嚴格來說,她沒有任何權限去干預省城的警備事務。
江連橫在沒有得到明確默許的情況下,也絕不會輕舉妄動。
否則,倘若高層對此有所分歧,江家冒然行事的結果,便注定逃不了背黑鍋的命運。
江連橫很誠懇地訴苦道︰“夫人,不是我不敢擔事兒,而是王鐵龕那邊實在不好說話。幾年前,我在旅大活動時,他就派人查封過我家的生意,眼下大帥不在奉天,他是文官之首,他不點頭,您說我哪敢……”
五夫人嘆了口氣,應聲說︰“王鐵龕的確耿直,辦事也講原則,但非常時期,就該有非常手段才對。”
“是是是,大家都是為了大帥效命,只不過方式方法不同罷了。”
“這樣吧,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去跟他說說。”
“那樣最好。”
“不過,在這期間,你也別閑著,還得幫忙盯著點勞工的動向,要是有什麼消息,就隨時報給官府衙門,或者直接來找我也成,總之別怠慢了。”
“當然。”江連橫立馬回道。
五夫人說︰“江老板,你是奉天商會的副會長,又在聯合工會能說上話,這兩個組織雖然都不隸屬于奉天省府,但也有責任和義務,確保奉天工商界照常運轉,你盡管放手去干,其他的我來替你打點。”
“好,那就麻煩五夫人了,我等您的好消息。”
江連橫看月色已經升至半空,不敢繼續逗留,于是連忙應承了幾句,便借口再去打探情報,先行告退,鑽進車廂,恭恭敬敬地辭別了五夫人。
他心情不錯,自認為一切狀況都盡在掌握之中,因此並未立刻說明奉天印刷廠罷工計劃的情報細節。
養寇自重,關鍵在于平衡。
倘若真有威脅省城安全的重要情報,他是不敢隱瞞的,但除此以外,大多數的情報消息還是得細水長流。
……
事實正如江連橫所預料的那樣,當天晚上,遠在京師的張大帥就收到了奉天可能爆發勞工運動的情報。
可老張現在正忙著爭權奪利,既要對付馮基善,又要掣肘段啟瑞,同時還得提防直系殘余北上反撲,早已忙得焦頭爛額,哪還有閑功夫來管這檔子破事兒?
鑒于勞工騷亂還只是初現苗頭,更不會因此而特地返回奉天主持大局,于是便草草發來一封電文,言稱︰
“勞工運動宜慎重對待,謹防事態擴大及輿論影響,余下事務之具體辦法,悉從王鐵龕酌情處理。”
等到次日一早,這封電令就在省府各處衙門之間傳開了。
于此同時,五夫人也派了親信去找王鐵龕,向其推薦江連橫,提議由此人出面調停勞資糾紛。
王鐵龕一听,當著那親信的面,就把五夫人的提議給否決了,並立場堅定地說︰“奉天印刷廠和機械廠出現勞資糾紛,江連橫既不是資方股東,也不是勞方代表,他有什麼資格出面調停?”
那親信說︰“江老板在奉天工商界舉足輕重,在勞資雙方之間頗具份量,眼下當務之急,乃是平息勞工騷亂,至于方式方法,倒在其次,否則事態一旦擴大,帥爺必定要怪罪下來呀!”
王鐵龕說︰“重用江湖會黨的勢力,無異于飲鴆止渴,將來只會是遺患無窮,倘若事情敗露,省府顏面何存,公信何在?大帥要是真想保境安民,造福關東父老,就決不能靠這種人來解決矛盾!”
那親信又說︰“江老板身為省城密探顧問,已經十幾年了,深受帥爺信任。他在奉天消息靈通,耳目廣泛,這種關鍵時刻,你不用他,還能用誰?”
王鐵龕卻說︰“江連橫既是省城密探顧問,那便恪守本職就行了,他有什麼消息,只管上報市政公署,風聞奏事即可,還輪不到他來替官府做決策,我看他還是不要越俎代庖為好。”
那親信一听,便不再說了。
王鐵龕態度強硬,堅決不同意由會黨解決勞工騷亂,明面上是說江連橫越俎代庖,實則卻無異于是在說五夫人牝雞司晨,干預省府公務。
這人不愧是給老張甩過臉子的,脾氣軸得厲害,只要意見不合,絕不談什麼人情世故。
不過,王鐵龕其實也並非故意要跟五夫人作對,更不是舍大局而全小義,只顧惦記著自己的名聲氣節。
他有他的理由,身為奉張集團的首席財政大員,他比誰都清楚,這次省城出現勞工騷亂,既不是資方的問題,也不是勞方的問題,而是張大帥的問題。
從今年年初開始,東三省官銀號便一再增發奉票,最終導致幣值下跌,市場物價飛漲,金融秩序混亂……
簡而言之,勞工騷亂必然爆發。
這件事沒有任何僥幸可言,無非是或早或晚的問題而已。
王鐵龕對此早有預料,也曾勸過張大帥慎重考慮,可老張不听,仍舊執意增發奉票,他也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奉天金融積重難返。
換句話說,只要奉票毛荒的問題沒有解決,任何試圖平息騷亂的舉措都是徒勞無獲的表面功夫。
無論奉天當局是殘酷鎮壓,還是退讓安撫,都是治標不治本,平息了印刷廠和機械廠,還會有紡紗廠和電燈廠。
江家就算再有手段,也只能按下葫蘆起了瓢,根本無濟于事,反而還有可能進一步激化勞工情緒,釀成更大規模的暴動。
王鐵龕深知此事無解,心里已經暗暗生出了退隱的念頭。
話雖如此,但身在其位,便是職責所在。
王鐵龕也沒放挺不管,這天一早,便通知了奉天警務署,提前預備警力,部署在印刷廠和機械廠附近,維持現場秩序,嚴防事態升級,同時又敦促商會行會,盡快聯絡勞工代表,舉行談判,磋商復工。
可惜,因為情報受限,他的這些舉措總是稍稍晚了一步。
五夫人的親信離開市政公署,轉頭立刻去了城北江宅,見了江連橫,卻不提王鐵龕的意思,只是含混地說︰“江老板,這件事還得你來出面解決,別管王鐵龕是怎麼想的,有五夫人給你兜底,你還怕什麼呀?”
江連橫自是點頭應承,忙說︰“還請回去轉告夫人放心,江某一定盡心竭力,居中調停。”
然而,送走了五夫人的親信,他卻不著急了,只把海新年派出去打探勞工叫歇的情形,便在家里干坐著不動地方。
晨光稍縱即逝,客廳落地鐘的鐘擺“嗒嗒”搖晃,表盤上的時針已經漸漸逼近九點。
少頃,江家大宅里隨即響起了沉重的報時聲。
“鐺——鐺——鐺!”
奉天城西,順著小西關鬧市一路前行,穿過沿途的熱鬧街景和煙火氣息,耳畔的叫賣聲悠揚婉轉,如同地方小調兒。
如此直行許久,出了外郭城門,再走幾分鐘,朝南拐個彎,便是奉天三緯路了。
街面上稍顯冷清,美日英法的駐奉領事館都在北側,德國領事館也在對面不遠處,因為是洋人的地界兒,所以向來沒什麼小商小販,各國領事館門外,也都有大兵站崗,若有華人靠近,必定遭來一通呵斥。
直到九點以前,這地方幾乎沒有任何行人經過。
東洋領事館的吉田茂正在二樓窗邊整理文件,忽然余光一瞥,卻見樓下的街面上,竟無緣無故地多出了十幾個支那人。
吉田茂頓時皺起眉頭,撥開插銷,略顯困惑地推窗朝樓下張望。
不看倒好,一看之下,猛然發現三緯路南北兩側的幾條街巷里,竟有數十人正朝這邊聚集而來,且人數越來越多,只眨眼間,便有近百多人走上街頭,並且仍在極速膨脹。
“喂,樓下是什麼情況?”
吉田茂慌忙轉身,沖領事館的同僚大聲質問。
話音剛落,木質樓梯上便響起“ ”的腳步聲,有衛兵沖進來立正報告。
“總領事,樓下有支那人正在游行示威,好像是昨天印刷廠那批抗議的勞工!”
“見鬼,他們跑這來抗議干什麼!”
吉田茂咒罵一聲,等他再次俯身看向窗外時,由兩根竹竿兒挑起來的橫幅,已經在人群中高舉起來了。
“來人,馬上給奉天省府打電話,叫他們派人來維持秩序!”吉田茂立刻沖在場的同僚疾聲吩咐道,“還有你,給南鐵守備隊通報消息,讓他們增派憲兵來保護領事館!”
“是!”
“其他人準備武器,關上大門,嚴防抗議人群沖進領事館!”
眾人不敢怠慢,當即各自忙碌起來。
吉田茂仍然有點不放心,于是便又沖旁人喊道︰“電告奉天省府,如果他們不能在一小時內驅散群眾,我方為保護領事館的財產安全,將采取一切必要措施!”
說罷,便又急忙望向樓下的示威群眾,時刻警惕勞工的情緒變化。
事實上,不僅是東洋領事館,旁邊的美英法領事館也同樣如臨大敵。
盡管他們知道那些勞工是因薪餉問題而舉行抗議的,但群體的怒火總是肆意蔓延,很有可能喊著喊著,就把矛頭轉向了洋人,這種情況以前就曾發生過,因此務必提早防範。
這時候,樓下抗議的勞工已有三五百號,烏泱泱的,佔據了小半條街。
橫幅稍稍有點歪斜,但上面的字跡卻很清晰——打倒黑心廠主,還我血汗工錢!
人群之中,有幾個年輕的,領著眾人振臂高呼。
“反對克扣工錢,維護勞工權益!”
“縮短工作時長,提高工價津貼!”
“從前是牛馬,現在要做人!”
眾人的吶喊聲一浪高過一浪,如同排山倒海般席卷而來,甚至就連各國領事館的窗欞也跟著微微震顫。
起初,大家還在就事論事,喊的都是那些勞資糾紛的問題,可隨著抗議的隊伍持續行進,沿途的各國領事館紛紛將院門緊閉,荷槍實彈,嚴防死守,不斷高聲恫嚇時,眾人的義憤突然高漲起來,終于將怒火燒向了一眾洋人。
“打倒帝國主義,還我大好河山!”
“打倒帝國主義,廢除不平等條約!”
然而,絕大多數勞工的學識有限,除了這些陳詞濫調以外,也實在想不出其他口號,情緒一上來,便越喊越亂。
最後干脆有人站出來,指著東洋領事館的大門,來了個簡單直白的痛罵︰
“小東洋,我操你媽!”
這天上午,奉天市政公署的電話就沒停過,直到傍晚時分,仍然有各國領事館打來電話,追問現狀,要求奉天當局出面解決,立刻恢復城內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