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鐵附屬地,鐵西工業區。
時間已至傍晚,奉天制麻株式會社的工廠內,勞工正在交接班次,輪流去食堂打飯用餐。
華人勞工的用餐區極其簡陋,有桌無凳,地方常常不夠用,大伙兒只能圍在桌前站著吃,不可席地而坐,用餐時間也很嚴格,稍有些遲緩,便會招來工頭的打罵訓斥,誰敢頂嘴,必定克扣工錢。
飯菜也很單調,只有雜面大餅和亂炖菜湯,就連咸菜的樣式也幾乎萬年不變。
但勞工還是在此用餐,因為食堂強制包飯,不管吃不吃,餐費都已經從工錢里扣除了。
大鍋炖菜,往往最後放油,只在浮頭上漂一層油花,先到先得,遲來的便只剩下清湯寡水。
因此,以往每到這時候,勞工必定爭先恐後、吵吵嚷嚷,非得有專人在此維持秩序才行。
但今天不同,食堂里一片死寂,除了“吧嗒吧嗒”的吞咽聲以外,幾乎听不見任何動靜,偶有幾人交談,也都像做賊似的,只敢在嗓子眼兒里發聲,並頻頻偷瞄在食堂里巡邏警戒的東洋憲兵。
奉天印刷廠和機械廠聯合叫歇的消息已在省城迅速傳開,各家工廠主如臨大敵,紛紛加緊看管,嚴防勞工鬧事。
小東洋在奉天的工廠最多,反應也最緊張,甚至直接將軍警派駐廠區監督生產。
奉天制麻株式會社是業內大廠,擁有近千名正式勞工,三緯路那邊剛一爆發示威游行,就有東洋憲兵過來維持秩序了。
從晌午到現在,但凡有三五名勞工聚在一起交頭接耳,便會被強行分開,甚至單獨審問。
如今到了飯點,眼看著天快黑了,監管才稍稍松懈下來。
眾人打好了飯菜,自然去找熟識的工友,輕聲議論著印刷廠勞工叫歇的情況。
“哎,哥幾個說說,這次印刷廠叫歇能成嗎?”
“我看夠嗆,就算真給他們漲工錢了,又能怎麼樣,那工錢還沒物價漲得快呢!”
“不好說,他們在三緯路抗議示威,洋人肯定催著官府盡快解決,官府再催廠主,沒準還真就成了。”
“你在這說什麼夢話呢?官府要想盡快解決,那就是抓人,把鬧事的全都給你關起來,看你還能有啥辦法?”
“話說,咱們這邊咋沒人帶個頭,也跟他們鬧一鬧呢?”
“帶個屁,你沒看那幫小鬼子……”
議論聲戛然而止,原來是有東洋憲兵恰好經過。
大伙兒急忙悶頭吃飯,佯裝無事發生。
東洋憲兵背過兩只手,走到桌前,目光冷冷地掃過眾人的面龐,又在一個年歲稍長的勞工臉上停留片刻,見無人膽敢與他對視,隨即冷笑一聲,繼續朝其他餐桌走去。
那勞工看樣子有四十多歲,臉上的皺紋極深,嚼起餅來,兩腮的筋肉繃得很緊,每一口都很實在,活像是個劫後余生的難民。
此人雙手布滿老繭,明顯受過凍傷,掌紋里印著黑泥,似乎永遠也洗不干淨,那是常年勞作、久經重體力摧殘的人,才會有的一雙手。
在制麻工廠里,像他這般年歲的勞工可不多見,要不是他經驗豐富,恐怕早就被工頭開除離廠了。
東洋憲兵走後,大伙兒便又悄悄議論起來。
俄頃,有勞工側過臉,低聲問他︰“群哥,這里就數你有見識,你感覺印刷廠這次叫歇能成嗎?”
李群端起碗來,喝了口湯,很干脆地回道︰“沒戲。”
一听這話,兩個年輕的勞工立馬撇了撇嘴,卻道︰“你就會潑涼水,怎麼就沒戲了?”
李群也懶得爭論,只淡淡地說︰“不信你就看著吧!”
“看著就看著,”年輕勞工的神情頗為不屑,“能漲一塊工錢,那也是錢吶,總比啥都不干強吧?人家至少還敢去叫歇,敢去示威游行,哪像你呀,整天就在這說喪氣話。”
旁人見狀,連忙替李群辯駁道︰“你倆懂個屁,群哥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家在毛子那邊當勞工的時候,你倆還在娘胎里吃屎呢!”
“那咋了?”年輕人不服氣,冷嘲熱諷道,“出國就叫見過世面了?”
旁人不再理會,轉而望向李群,接著又問︰“群哥,你給咱說道說道,為啥沒戲呀?”
李群冷哼道︰“連個像樣的組織都沒有,光知道上街喊口號有什麼用,今天答應給你漲工錢,等風頭過去以後,明天就把你開了,你能咋辦?”
“那就繼續鬧呀!”
“鬧什麼?”李群反問,“今天開一個,明天開兩個,人家是慢慢把那些帶頭鬧事的清出去,你指望全廠的勞工就為了那三兩個人全體叫歇?”
“那就換個工作!”幾個年輕人又說,“反正現在工廠多,哪哪都在招人,不愁沒地方去!”
李群啞然失笑,搖搖頭說︰“還是太年輕了,你們信不信,只要你帶頭鬧過事,以後無論你去奉天任何一家工廠,都絕不會有人再花錢雇你。”
“嘁,照你這麼說,大家以後都別叫歇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直接跟工廠簽賣身契得了。”
“你還別說,真就差不多是這樣。”
“那毛子咋就成了呢?”旁人又問。
“人家那邊有組織呀!”李群耐心解釋道,“罷工的時候,起碼的衣食住行能有保障,不然怎麼能堅持下去?”
“咱們也有組織啊,奉天聯合工會不就是麼。”
“得了吧,說是聯合工會,里面有幾個正兒八經的勞工,手里有實權的,哪個不是那些老板的狗腿子?”
“呃……這話也不能這麼說,”眾人略顯遲疑道,“聯合工會里的江老板,還是挺夠意思的,他以前就給叫歇的勞工發過補貼,也沒少幫勞工出面談判。”
李群的嘴角突然抽搐一下,怔了片刻,才說︰“別做夢了,他幫勞工漲一塊工錢,沒準背地里掙兩塊呢!”
話雖如此,可大家對江老板總是心存三分臆想。
畢竟,江老板不是普通的商紳富戶,而是奉天城的龍頭瓢把子,是線上的大蔓兒,是江湖中人!
混江湖的,大多都是流氓地痞,但江老板不一樣,人家樂善好施、仗義疏財,奉天要有點大小災情,需要籌款賑災,江家哪次不是積極響應?
遠的不說,就說去年春天,高麗街一場大火,那就是江老板牽頭重建的,他的為人,可比那些黑心廠主強多了。
奉天制麻廠的勞工,多半住在鐵西棚戶區,盡管很少有人親眼見過江連橫,但關于他的種種善舉,卻堪稱是人盡皆知。
也正是因為沒打過交道,所以才忍不住心存幻想。
李群實在懶得跟這幫空子爭辯,只搖搖頭說︰“咱們這的聯合工會,都是跟著官府混的,毛子那邊可不一樣,人家不光給你吃的,給你錢,幫你罷工,而且還……”
話到此處,他抬頭看了看正在周圍巡邏的東洋憲兵,隨即才說︰“而且還給勞工發槍。”
“發槍?”眾人心頭一緊,“那……那不是要造反了麼?”
李群不置可否,只是說了個事實︰“你手上沒槍,就算口號喊得再響,也沒人怕你。”
這時候,有幾個膽小的勞工听出話題有點變味兒,于是便急忙扒了兩口菜湯,轉身躲避是非。
李群望著那幾人遠去的背影,忽然冷笑一聲,卻說︰“看見沒,像他們這種人,在毛子那邊,抓一個斃一個,幾乎都是叛徒,人家不光有武裝隊,還有糾察隊,哪像咱們這邊,都是瞎胡鬧罷了。”
周圍的年輕人听了這話,立時有點激動,忙低聲問道︰“群哥,你在毛子那邊,造過反吶?”
李群並未立即回答,只默默地望向面前幾個小年輕,盯了好長一會兒,方才搖了搖頭,說︰“沒有,那是毛子的事兒,我這樣的華人哪有資格瞎摻和呀。”
“嘀——嘀——”
說話間,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陣刺耳的銅哨聲,卻見另一批勞工慢吞吞地擁進食堂,準備打飯用餐。
幾個華人工頭快步走過來,厲聲訓斥道︰“上工了,上工了,還他媽吃,餓死鬼托生還是咋的,都趕緊給我動起來,馬上回廠房去,誰再磨嘰,罰兩天工錢!”
眾人見狀,急忙又往嘴里塞了幾口,匆匆撂下碗筷,听從工頭的指示,在東洋憲兵的警戒下,陸續離開食堂大廳,邊走邊听見身後有人大喊︰
“各走各的,別他媽在那扎堆窮叨叨,都把心思收好嘍,少想那些沒用的東西,老老實實干活兒,把手頭上的工做好了,比啥都強!”
有東洋憲兵在此維持秩序,眾人哪敢有半句怨言,連忙四散開來,分別朝各自的崗位走去。
奉天制麻廠的勞工,每天至少要工作十二個小時,同工不同酬,華人勞工的工價只有小東洋的三分之一。
即便如此,前來應聘做工的年輕人仍然絡繹不絕。
李群等人離開食堂,不敢聚眾,也沒有任何多余的休息時間,立刻就要上崗干活兒。
正走著,忽有一個年輕的勞工從身後追上來,跟李群並肩而行,卻只目視前方,並不顧盼,小聲問道︰“群哥,你再給我講講毛子那邊的事兒唄。”
李群有點意外,搖搖頭說︰“有什麼可講的,我在那邊能活著回來就算不錯了。”
年輕人又問︰“你在那邊待了多長時間?”
“你問這干啥?”李群忽然警覺起來,撒了個謊說,“兩年多吧,也沒多長時間。”
“那你這算是參戰勞工吧?”
“算不算能咋的,我現在不還是勞工麼。”
年輕人對此頗感興趣,緊著追問道︰“我听說,當年出國參戰的勞工工價老高了,你掙著錢了嗎?”
“沒有,”李群搖了搖頭,目光忽然有點陰鷙,“我當初是被人拐過去的,不去不行。”
“還有這事兒?那你是被人騙了吧?”年輕人就是血氣方剛,一听這話,頓時感到忿忿不平,“現在那些給洋人招工的把頭兒,就跟人販子沒啥兩樣,說的天花亂墜,到地方就把人給賣了!”
“是啊,江湖險惡,不得不防啊!”
“說得好像你混過幫派似的,”年輕人笑了笑說,“對了,那你回來以後,沒再去找他麼?要是我讓人騙了,我高低把他找到,非往死了削他一頓不可!”
“我來奉天,就是為了找他。”
“是麼,敢情那癟犢子擱奉天啊!”年輕人立馬拍了拍胸脯,“那這事兒就好辦了,我來奉天都五六年了,你告訴我他叫啥,我讓我朋友幫你打听打听!”
李群遲疑片刻,卻問︰“你朋友消息很廣麼?”
年輕人信誓旦旦地說︰“那必須的,我哥們兒是江家的‘在幫’,只要你說出個人名,三天之內,我保準給你回消息。”
李群的臉色頓時一沉,想了想,卻只搖頭苦笑道︰“多謝你願意幫忙,但我也不知道那人叫啥。”
“那他長什麼樣,你還記得麼?”
“年頭太久,我也有點模糊了。”
“啊?”年輕人似乎有點氣餒,喃喃地說,“這就有點難辦了,不過沒事兒,至少咱還知道他曾經干過招工的活兒,順著這條線,再打听打听,沒準就找著了呢!”
“還是算了吧!”李群的態度忽然堅決起來,“找到了還能咋的,我就是個在廠里干活兒的,真要動起手來,還不得吃官司啊,拉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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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你說的,好像江家都快無法無天了。”
“誒,群哥,看來你不了解江湖上的事兒!實話告訴你吧,江連橫在奉天,還真就沒人能治得了他!”
“是麼,我以前只听說過奉天有個江城海,不知道跟現在這位江老板,有沒有什麼關系。”
“江城海?”年輕人有些茫然,“誰呀,沒听過!”
李群笑道︰“我猜你也沒听過,按歲數來說,他大概早就死了吧。”
時過境遷,闖關東的潮流仍在繼續,如今的奉天城,絕大多數年輕人連周雲甫都沒听過,更別提江城海了,只有線上的老合才略知一二,但卻很少談起。
大家雖然對江連橫有所耳聞,可真正有幸見過江連橫的,其實也少之又少。
畢竟,江家作為省城有名的豪紳富戶,跟尋常百姓相比,完全生活在兩個世界,哪有那麼容易看見。
倘若有人真想刨根問底,四處托人打听,執意尋找江城海的下落,倒也不算難事,自然會順藤摸瓜地尋到江家。
但可以肯定的是,當你找到江家的同時,江家便也找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