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奉天機械廠也要參與叫歇?”
趙國硯一听,省城勞工抗議隱隱有擴大的趨勢,立時警覺起來,先抬手止住瓜皮帽的後文,四下看了看,隨後又叫來董二娘,要單開個雅間兒詳細密談。
董二娘見他神情嚴肅,便不再扯皮,因為現在正是生意熱鬧的時候,沒有多余的雅間兒,于是便吩咐大茶壺叫姑娘騰出一間客房,將兩人帶去了二樓。
進了房間,一陣淡淡的女人香撲面而來,瓜皮帽頓時色迷心竅,東瞅西看,見床上的繡花枕頭鴛鴦被,便覺得抓心撓肝兒,忍不住想入非非。
“硯哥,說出來不怕你笑話,老弟我長這麼大,連姑娘的手還沒拉過呢!”
趙國硯哪有閑心跟他聊這些,當即點頭答應道︰“行行行,你別磨叨了,待會兒讓他們給你安排一個,到時候你稀罕什麼樣的自己挑。”
“真的?”瓜皮帽立馬喜笑顏開,“硯哥,我謝謝你,我真謝謝你!”
“行了,行了,你趕緊坐下吧!”
趙國硯翻出紙筆,跟他保證道︰“只要你老實交代,錢和女人,全都少不了你的,不過——”語氣陡轉冷硬,“咱丑話說在前頭,你要是跟我胡說八道,在這騙吃騙喝,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不能不能,”瓜皮帽連忙賭咒發願,“硯哥,你就算借我八百個膽兒,我也不敢跟你撒謊撂屁呀!”
此人姓唐,家中行二,在奉天印刷廠擔任裝運工。
他既不是江家的在幫,也不是江家的靠幫,之所以甘願臥底告密,無外乎是為了“錢財”二字。
這種人並不鮮見,甚至稱得上比比皆是。
江連橫身為奉天的龍頭瓢把子,省城里負責給各家工廠招工的把頭兒,十之八九都是江家的門徒,簡而言之,奉天城的各個工廠都有江家的耳目眼線。
很多時候,密探無需隱藏身份。
例如此時此刻,江家想要打探點消息,甚至不用江連橫親自去找,就有工賊內鬼為了賞錢主動前來告密。
瓜皮帽因是直隸生人,曾在省城同鄉會上見過趙國硯一面,因此今天晌午,便主動表了忠心,約好了在此踫面,並準備將印刷廠勞工的計劃全盤托出。
趙國硯雖然用得著他,可打心眼兒里卻又瞧不起他這號人,所以言行舉止便顯得有些冷淡。
“你先別想著姑娘,等你把情況說清楚了,有的是時間給你消遣。”
瓜皮帽心想,趙國硯剛才跟那老鴇子頗為親昵,在這場子里說話必定很有份量,便點點頭道︰“硯哥,你放心吧,我不著急,咱先把正事兒辦了再說。”
“好,那你先把帶頭叫歇的勞工說出來,總共有多少人?”
“去開會的有二十幾個,但真正帶頭起哄的,其實也就六七個人,調墨二班的小毛,印刷三班的老孟、管質檢的張連富……”
瓜皮帽撓了撓頭,仔細回憶著組織叫歇的工友,趙國硯則如實記錄在案。
“你剛才說,他們還準備制作條幅標語?”
“是啊,預訂的口號是‘打倒黑心廠主,維護勞工權益’。”
趙國硯默然點頭,還行,至少到目前為止,勞工還沒打算罵到官府頭上,那江家就未必需要暗中干預。
“另外,他們還擬定了十項要求?”
“對,其實本來只有八個要求,後來又硬湊了兩條。”
“都有什麼要求?”
“我想想,每天縮短兩個鐘頭的工時,不準打罵勞工,每周至少一天假期,開除勞工需要賠償……”
“挑重點說!”趙國硯敲了敲桌面,“漲工錢的事兒呢,他們的預期是多少?”
瓜皮帽應聲伸出一只巴掌,大言不慚地說︰“五元,不僅以後每月要漲五元,還得把上個月的錢給補上!”
“什麼?”趙國硯頓時瞪大了眼楮,“每人漲五元工錢,他們瘋了吧,這怎麼可能?”
瓜皮帽連忙解釋說︰“�砥@飧紓 且倉 啦豢贍埽 饈槍室飧 旨芻辜哿艫撓嗟兀 創蠹業南敕 獯謂行 橇皆 ザ 薔鴕丫 苤 懍恕! br />
趙國硯聞言,立刻將其標記下來。
這很可能是本次印刷廠叫歇最重要的情報線索,無論任何時候、任何談判,只要有一方提前摸清了對方的預期和底線,就相當于牢牢掌握住了談判過程中的主動權,進而制定出相應的談判策略。
倘若漲兩元工錢,就能使絕大多數勞工心滿意足,那就說明這份價碼還有繼續壓縮的空間。
再將這份價碼按照三六九等區別對待,勞方極有可能自亂陣腳,化作一盤散沙。
趙國硯接著又問︰“明天勞工叫歇的地點在哪?”
“城西三緯路,”瓜皮帽應聲回道,“他們說那條街上有洋人的領事館,衙門不敢輕易動手,還能方便把事情鬧大,才能擴大叫歇的影響。”
“時間呢?”
“上午九點。”
瓜皮帽的回答相當干脆,心里沒有絲毫愧疚可言,他也完全不認為印刷廠的勞工算是個整體。
事實上,他因為不識字,所以只能在廠子里當裝運工,賣著最苦的力氣,掙的卻是最微薄的薪水。
有句心里話,瓜皮帽從來不曾跟人說過——其實,他有點憎恨那些排字工。
在他看來,那些人的工作實在太輕松了,無非就是在廠房里碼碼字、刷刷紙、調調墨,平日里風不吹、雨不淋的,掙的工錢就比他多出一大截,憑什麼?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因素,真正令他心生恨意的,其實是那些排字工平時對他的態度。
倒不是說他們欺負他、辱罵他,而是輕視他、甚至瞧不起他,仿佛他這樣的裝運工,根本不配跟他們那些排字工相提並論。
辦公室里的文員會計,瞧不起廠房里的排字印刷;廠房里的排字印刷,瞧不起外頭的裝運苦力。
現在印刷廠準備叫歇,他們又說大家是一樣的,應該齊心協力,對抗黑心廠主。
不,大家從來都不一樣。
瓜皮帽很清楚,他們現在只是用得著他,所以才把他當成朋友,一旦叫歇成功,他們的眼里就沒有他了。
當然,他也知道,趙國硯同樣看不起他,沒人會看得起叛徒,但趙國硯能給他錢、給他女人,他們能給他什麼,既沒有尊重,也沒有利益,何必還要替他們壯大聲勢?
瓜皮帽把自己摘得干干淨淨,他並不在乎什麼是非對錯,除了利益使然,其中也摻雜著些許報復心理——他並不希望叫歇成功。
這件事令他羞于啟齒——倘若大家都窮了,這會讓他感覺好受一點。
趙國硯繼續盤問道︰“那奉天機械廠呢,他們那邊有什麼打算?”
嚴格來說,奉天機械廠並非正式名稱,其全稱應當是“旅大機械廠駐奉天分廠”。
換言之,這是一家由小東洋控股的日資會社,勞工數量近千人,真要鬧起來,省府不得不出面干預。
可惜,瓜皮帽對那邊的情況不太了解。
“這事兒我是听張連富說的,他有個朋友在機械廠,說那邊的勞工也早就對工錢不滿了,今天听說咱們叫歇,就派人過來聯絡,問咱們要不要搞一場聯合抗議。”
“沒了?”
“我只知道這些情況,”瓜皮帽忙說,“硯哥,我向來是有多少說多少,絕不胡編亂造。”
趙國硯點了點頭,寧肯沒消息,也不願有假消息,于是便說︰“那行,你先在這等著吧,賞錢待會兒就給你送來。”
“硯哥,那個……”
瓜皮帽急忙起身,吞吞吐吐,憋了半晌兒也沒好意思開口,只顧悶頭憨笑。
趙國硯立時會意,便走出客房,隔著圍欄朝樓下大喊︰“二娘,給我叫幾個姑娘上來!”
董二娘抬頭瞪了一眼,氣沖沖地嚷道︰“沒良心的,哪還有姑娘,都忙著吶,就剩下老娘我了!”
“不是我叫,是屋里的客人叫!”
“哦,那你等一會兒吧,我這就叫人上去!”
沒過多久,就見幾個花枝招展的姑娘,提裙搖扇,笑吟吟地款步走上樓梯。
趙國硯招呼她們進屋,抬手一指瓜皮帽,便說︰“去,叫唐二爺。”
會芳里的姑娘訓練有素,絕不是那“暗門子”里的老娼妓,只知道拿錢辦事,沒個好臉,還不耐煩。
眼前這幾個窯姐兒,平時在董二娘的調教下,最懂得如何討爺們兒的歡心,一見瓜皮帽邋里邋遢的模樣,全當睜眼瞎似的,毫不介意,立馬蜂擁上前、捏肩捶腿,嗲聲嗲氣地央求道︰
“唐二爺,我來伺候您吧,您就當是成全我了行不行啊?”
“哎呀,這屋平時是我住的,您要是選了別人,我可生您的氣了。”
“唐二爺,您這手可真大,我听說手大的爺們兒……”
有道是,亂花漸欲迷人眼。
瓜皮帽忽感到一陣陣異香撲鼻,渾身上下便骨軟筋麻,只想盡快一頭扎進溫柔鄉里,忘卻俗世凡塵。
他當然知道這一切只是逢場作戲,姑娘們其實都很嫌棄他,但他不在乎,起碼此時此刻,他活出了“爺”的做派,受人尊敬,受人奉承,並由此感到某種莫大的滿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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