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這話,不等西風表態,南風就先從副駕駛座位上轉過頭來,驚問道︰“哥,咱不是要緩和線上的關系麼?”
“是啊!”江連橫神情坦然。
“那為啥還……還要插了老船?”
王正南和李正西互相看了看,眼里愈發感到困惑。
顯然,兩人剛才都不知道江連橫的暗中盤算。
借老船之手,清掃沈水河面兒,的確是原定計劃,但卸磨殺驢卻有些出人意料。
畢竟,如此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安排,倘若走漏風聲,恐怕只會繼續激化線上的不滿。
江連橫目不斜視,見兩人吞吞吐吐的樣子,不禁搖了搖頭,卻問︰“怎麼,難道你們真以為,只要江家退讓,就能緩和線上的關系麼?”
“這……就算不能緩和,起碼也不會激化矛盾吧?”王正南小聲嘀咕。
李正西也說︰“哥,既然老船同意合作,咱又何必非得下死手呢?”
“他不是同意合作,而是只能合作。”江連橫糾正道,“你們倆給我記住,從江家決定創辦砂石廠那天開始,咱們跟盜采河砂的混子,就已經有矛盾了,而且這種矛盾,根本沒法調和。”
“為什麼?”
“因為砂石行當是暴利!”江連橫強調道,“這行不像飯莊、娼館和綢緞鋪子,需要經營;河砂就在水里,只要挖出來,沖一沖、篩一篩,轉手就能賣錢。換句話說,砂石行當的本質,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根本沒什麼經營可言!”
斷人財路,殺人父母!
砂石行當如此暴利,老船等人必然不會輕易放手。
王正南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卻仍舊想不通,江家為什麼非得插了老船。
“哥,咱們已經給他開過條件了。”他說,“老船跟咱們合作,雖然只能賣出半價,但只要傍著江家,就相當于有了官府許可,以後可以隨便開采,就算薄利多銷,也照樣夠他賺的了,他怎麼可能反悔?”
“是啊,老船如果反悔,不就相當于沒有開采許可了麼?”李正西同樣不解。
江連橫搖搖頭,說︰“問題在于,就算沒有官府許可,他們照樣可以盜采河砂,無非就是產量少了點。實際上,只要江家進入砂石行當,不論我怎麼退讓,在他們眼里,都是來爭地盤、搶財路的。”
聞言,王正南和李正西不禁愕然。
仔細想想,這倒也是事實。
盡管投靠江家可以提高產量,但同時也意味著,這幫河盜日後必須要按江家的規矩行事。
商業而言,這是合作;幫派而言,此乃吞並。
王正南眉頭緊鎖,卻道︰“哥,話是這麼說的,可我覺得咱們退讓得已經夠多了……”
話沒說完,江連橫便抬手打斷︰“南風,你腦子雖然活泛,但想法太像商人,你不能指望線上的合字都像商人那樣,凡事都講利益為先,只要有的賺,別的就全不顧了。”
“哥,那你的意思是,老船可能跟咱們耍心眼兒?”李正西問。
“他有實力跟我耍心眼兒麼?”
“那你……”
這下,王正南和李正西都不說話了。
江連橫沉吟半晌兒,終于開口道︰“你們倆始終沒明白一件事——他們對我不滿,有時候跟事實沒關系。”
“什麼意思?”兩人齊聲發問。
“江家現在線上關系緊張,不是我退讓,他們就能領情的,就像那幫刁民總盼著老財主暴斃一樣,你以為他們是大義凜然?其實,他們當中的大多數,只是不想看見有人過得比他們好。他們恨的不是老財主,恨的是自己為什麼不是老財主。這種時候,你就算施粥舍米,他們也只會覺得,你家里還有更多的糧食,還沒拿出來。”
“貪得無厭?”
“有這方面的原因,但也不是全部,而是他們只願意相信自己腦子里臆想出來的情形。”
“比如?”
“比方說,我現在創辦砂石廠,去掉各種成本,頭一年的淨利潤,只有一萬塊大洋,你覺得他們會信麼?”江連橫自問自答,“他們不會信,他們會覺得我其實賺了十萬塊,而那根本不存在的九萬塊大洋,原本應該均攤到他們手上。”
“這不純粹是想當然了麼?”李正西皺了皺眉。
“別不信,這就是人,都覺得自己吃虧了。”江連橫幽幽嘆道,“你別看老船現在挺樂呵,等到這沈水河面兒上只剩下我和他兩家的時候,他就會開始胡思亂想了。”
王正南咂咂嘴,試探著問︰“哥,這話是不是有點嚴重了?”
“不嚴重!”江連橫篤定道,“江家現在就是線上的假想敵,什麼髒水都能往我身上倒,尤其是砂石生意,這不是收保護費那種小打小鬧,就算我真退讓了,他們就真能相信麼?”
“照這麼說的話,這件事根本無解?”李正西問。
“有解!”江連橫拍了拍他的肩膀,“給他們畫個靶子就行了!”
“讓那些河盜把矛頭對準老船?”
“對,老船在沈水地界兒欺行霸市,我身為奉天總瓢把子,出來主持公道,總不過分吧?”
李正西仔細想了想,總覺得有點兒懸,便問︰“可是,如果老船把合作的事兒抖落出來,別人知道他背後是江家,那不就全泡湯了?”
“放心,他不會抖落出來的。”
“哥,你是不是有點太相信老船了?”
“不是我相信他,而是把這件事抖落出來,對他沒有任何好處。”江連橫解釋道,“你想想,如果你是采河沙的,老船去找你的麻煩,而你恰好知道他背後是江家,你會怎麼辦?同時跟我和老船開戰?”
“我……大概會托關系,找個機會跟江家談談。”
“找我談什麼?”
“談、談合作吧?”李正西思忖道,“我肯定會說,老船能答應的條件,我也可以接受!接受了好歹還能分一杯羹,不接受的話,這砂石行當以後哪還有我的位置啊?”
江連橫忽然笑了笑︰“從這時候開始,你心里那些不滿,大部分就已經從我身上,轉移到老船身上了。”
李正西不禁一愣——是啊,怎麼說著說著,好像就突然變成是老船逼得我去找江家合作了?
明明知道是江家想要進軍砂石行業,就因為中間多了個老船,心里的不滿,竟立時減輕了不少。
其間的轉變相當細微,莫說是不明緣由的河盜,就連李正西都沒覺察出轉變的時機。
緊接著,江連橫又說︰“西風,你既然主動來找我談合作,我就更沒理由把你清了。”
“哥,你這是把老船當成了趕羊的鞭子啊!”李正西點了點頭,怔怔地說,“老船如果把這事兒抖落出去,其他人就會主動找上江家,到時候合作的人越多,分到的錢也就越少,那他肯定不願意。”
江連橫並不諱言,坦率道︰“這件事,必須要有一個中間人插手,如果我親自出面去談合作,他們只會當成是威脅。”
總而言之,無論老船是否大嘴巴,江家都有應對的辦法。
他若是守口如瓶,江連橫就出面“主持公道”;他若走漏風聲,江連橫就趁勢收編所有河盜。
無論如何,只要他清掃了沈水河面兒,勢力就不可小覷。
江家想要挖沙取財,又豈會甘願與人平分秋色?
更何況,借刀殺人,能將真相澄清的,只有老船一人,最後自然要滅他的活口。
李正西不禁後脊發寒,喃喃自語道︰“哥,如果老船剛才不同意合作的話,怎麼辦?也得把他給插了?”
“那就不用了!”江連橫搖了搖頭,“不過,我去找他合作,他肯定會同意!”
“還是怕咱們!”
“不光是怕我,他更害怕的,其實是我去找別人合作。”
“如果咱們去找別人合作,老船就只能退出了。”
“對,這就像是招供一樣,如果他們真能一致對外,我短時間內也沒法擺平,但是人心可沒那麼齊!”江連橫淡淡地說,“他不跟我合作,自然會有別人跟我合作,總會有的,所以就算他明知道這件事有風險,但還是會願意承擔。”
“除非……他見好就收,自己主動退出。”李正西轉身朝後車窗張望,老船早已不見蹤影。
“那就不能怨我了!”江連橫呵呵笑道,“我找他合作,他主動退出,怎麼好意思說我逼他?但我想他不會退出,畢竟是這麼暴利的行當,他舍不得!”
歸根結底,還是貪念使然。
陽謀無解,從江連橫出面談判的那一刻起,老船就已經入局了。
他未必參不透江連橫的意圖,但誰敢說自己在面對金錢誘惑時,心里不曾抱有一絲僥幸?
所謂人情世故,其實無外乎就是玩弄人心。
想要依靠退步讓利來緩和江家在線上的緊張關系,不僅收效甚微,而且近似于一廂情願。
仇怨永遠存在,豈能輕易消解?
若不能,便只好想辦法轉嫁旁人,轉移矛盾。
李正西不得不承認,江連橫的算計,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優解,同時也最大限度地減輕了清掃沈水河面兒的髒活兒。
“但是——”
王正南許久沒有說話,這時忽然轉過頭來,問︰“哥,這樣真是長久之計麼?如果處理不當,也許還會適得其反呢!”
“不然呢?”江連橫臉色驟冷,“你有其他好主意?”
“呃,這個麼……”
王正南支支吾吾,磨蹭了半天,終于無言以對。
江連橫心里有點窩火,當即沒好氣地警告道︰“南風,你要是有其他主意,那就說出來;要是沒有,就別在那接茬兒!”
王正南一時汗顏,連忙點頭說︰“沒有沒有,我就是……沒什麼,真沒什麼。”
江家的底色就不光彩,手中的金銀銅鈿無不浸著鮮血,想要緩和線上的關系,除此以外,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橫不能拿著現大洋,包好紅包,挨家挨戶地上門道歉,賠笑臉、買求和吧?
真混到那地步,江連橫還有什麼臉去當奉天瓢把子?
何況,官府給江家的開采許可,只有一年時間。
到期以後,能不能續上都還兩說。
在這種情況下,江家絕不會輕易讓利,只會盡可能地拼命撈錢。
王正南當然明白,但這並不影響他有所憂懼,見江連橫沒給好臉,便連忙岔開話題,指著擋風玻璃說︰“哥,咱就快到了,前面就是我相中那片空地,價錢我都已經談攏了。”
“二哥,是不是有點兒遠吶?”李正西嘟囔道。
“不遠!”王正南解釋道,“河岸兩邊都是公家的地,只能租,不能買,咱們要辦廠子,最好還是用自己的地皮,而且離河岸太近的話,萬一發水就給淹了。”
李正西歪了下身子,順著擋風玻璃朝前張望。
卻見前方不遠處,有三間破爛磚房,隱在一片荒草叢中,看上去相當寥落。
“這地方以前也有個小作坊,後來經營不善,就荒廢了。”汽車停穩,王正南急忙推開車門跳下去,回身問道,“哥,你下來看看,這地方不錯。”
“不就一塊地皮麼,有什麼好看的?”江連橫沒有下車,“我知道地方在哪就行了,地契的事兒,你去辦就行了,辦好了告訴我,走吧!”
王正南面容一僵,知道是自己剛才說錯了話,惹得江連橫心里不痛快,哪敢再勸,于是就立馬回到副駕駛座位上,連忙陪笑道︰“也是,等廠子辦好了,咱大伙兒再過來看看就成,那……那就走吧!”
“回去麼?”李正西問,“最近這幾天,老趙也應該從寬城子回來了吧?”
江連橫想了想,自打從沈家店回到奉天以後,已經有十幾天光景了。
在此期間,又是忙于開會,又是籌辦砂石廠,卻始終不得閑工夫去看望莊書寧和冬妮婭,倒不是說有多眷戀三房、四房,而是如今雖然平添了海新年當義子,但他畢竟還有個親生骨血留在奉天城南。
按虛歲來算,江承志已經三歲了。
眾弟兄人人都知道江家還有一位小少爺,但礙于胡小妍的喜好,平時幾乎從來都是避而不談,不關心,不過問。
這幾年以來,江連橫對這個小兒子的照應,總是少了些,難免心里略感歉疚。
想到此處,當即便沖司機吩咐道︰“進城,去外宅待幾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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