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內有數座專門搜集典籍資料的史館,洪濤殿書院也是其中之一,主要搜集的是特別珍貴的書籍。為了增進學士們的知識,這里不僅有記載異國法律及歷史的書籍,還有裝幀特別講究的抄本,以及志怪小說的罕覯本。
「你曾到過西嶺嗎?」
洪濤院的某室內,高峻對著之季問道。霄國的中央受高山阻隔,因此自古以來多把東西兩側分別稱為東嶺及西嶺,京師位在東嶺,衣斯哈的族人哈彈族所居住的浪鼓則在西嶺。
「微臣曾任職于洞州及迎州。在洞州擔任的是西邊節度掌書記,在迎州擔任的則是觀察判官。」
之季不僅面貌慈和,說起話來也低沉輕柔,絲毫沒有稜角。但他的聲音有時會流露出一絲寂寥,就和他的表情一樣。
「洞州……在那個地方當官應該很辛苦吧?」
洞州除了有流放罪犯的島嶼之外,還有好幾座小島,在統治及管理上都相當困難。而且那一帶的海面有非常強勁的海流,氣候也相當嚴酷。
「冬天真的非常冷。」
之季點頭說道︰
「而且因為常有狂風吹襲,農作物都長得不好。那一帶盛行的是制鐵業及木工業,木地師1及踏鞁眾2大多是粗魯漢子,和文士官吏處不來,但又不能完全只靠軍隊打壓。」
「節度使能夠妥善處理嗎?」
「當時錄用微臣的節度使,是位頗有學識涵養的將軍。現任的節度使,據說在百姓間風評也是不錯。」
「那就好。」高峻點了點頭。現任的節度使是高峻親自指派的。
「迎州有浪鼓,那里住著一群哈彈族人。朕身邊有好幾名宦官,都是哈彈族出身。」
「那塊土地……實在是太貧瘠了。」
之季面露憂色,低下了頭。
「很多父母養不活孩子,只好把孩子送走,但是這麼一來,家中少了勞動人口,反而會更加貧窮,陷入惡性循環。常有仲介商人到迎州買窮人家的孩子,送到宮里當宦官,那幅景象實在令人鼻酸。」
之季說完這句話,才想起眼前的人是當今皇帝,趕緊抬頭說道︰「微臣說錯了話,請陛下原諒。」
「沒關系……」
高峻回想起了衣斯哈。那孩子看起來年紀相當小,大概只有十歲左右,當年衛青進入後宮,年紀也差不多。
「大體而言,西嶺百姓比東嶺百姓貧困。不過听說西嶺從前的漁獲量比現在多得多,很多漁夫光是靠捕魚就能過富足的生活。」
「嗯……衣斯哈也說他常听村中故老談起從前的美好年代……」
「衣斯哈……是哈彈族人嗎?」
之季光听名字,便已猜到衣斯哈的出身。
「他是哈彈族的宦官,在凝光殿待過一陣子,現在調到夜明宮去了。」
「夜明宮……」
高峻心想,之季剛到宮城不久,或許並不清楚後宮狀況,正要加以解釋,卻听之季說道︰「那是烏妃娘娘的住處?」
「你知道?」
「微臣也是來到宮城才听說的。在地方上的時候,微臣完全沒有听過有烏妃娘娘這個人。听說從尋找失物到咒殺仇人,不管什麼樣的請托,烏妃娘娘全都做得到?」
「呃……嗯……」
高峻心想,自己從來沒有見過壽雪做出咒殺他人的行為,她應該是不會做這種事才對。
「微臣……」
之季正欲言又止,忽見衛青走上前來說道︰「大家,鴦妃來了。」
「噢,對了。是今天……」
花娘想要出宮借書,高峻于是核發了到洪濤院的外出許可。
不一會兒,花娘帶著數名侍女及宦官走了進來。她今天穿著一件略帶薄鼠色3的水藍色上衣,看起來相當清爽。插在發髻上的步搖不斷發出清脆聲響,更添清涼感。
「花娘,你曾說過,你今天想要借的是詩歌古籍?」
「詩歌古籍已經借了,另外我還想借卡卡密的繪卷抄本,帶回去和烏妃一起看……听說是放在這間房間里?」
花娘非常喜歡壽雪。
「卡卡密的繪卷抄本?」
高峻朝著房內一排排的棚架望去,說道︰「不曉得放在哪里。」
「微臣去拿來。」之季旋即轉身,他似乎非常清楚藏放的位置。
不一會兒,之季捧了些繪卷走回來,交給花娘的侍女。花娘道了謝,說道︰「你是學士嗎?過去我沒有見過你。」
花娘經常來這里借書,因此每一名學士都認識。
「微臣令狐之季,是新上任的學士。」
之季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
「噢……你是哪里出身?」花娘問道。
高峻心中一驚,趕緊說道︰「賀州。」
「微臣生于歷州蒲水,曾在賀州擔任觀察副使。」
花娘听到這句話,臉上的微笑霎時變得僵硬。
「原來如此……我先把這些繪卷翻一翻,挑出要借的。」
花娘笑著說完後,走向後頭的長桌,捧著繪卷的侍女及宦官緊跟在後。
之季看著他們的背影,朝高峻問道︰「微臣剛剛是否不應該提歷州?」
「唔……她有個朋友在歷州過世。」
高峻一邊說,一邊朝之季瞥了一眼。剛剛他的舉動,顯然是想要在妃嬪面前表現出自己是個有能力的官員,借此提高自己的名聲。高峻不禁心想,看來他也是個相當有心機的人。
「……對了,你剛剛是不是想要說什麼話?」
「呃,是的……」之季低下頭說道︰「敢問陛下,微臣是否也有機會向烏妃娘娘提出請托?抑或……烏妃娘娘只接受後宮人士的請托?」
「你也有事想求烏妃幫忙?」
高峻不禁有些吃驚。之季這個人,看起來實在不像會跟怪力亂神的事情沾上邊。
「是的……」之季輕撫自己的手腕,表情有如籠罩著一層陰影。
「……朕幫你問問看。你想求烏妃幫忙什麼事?」
之季的眼神左右飄移,顯得有些迷惘。
「或許陛下會覺得很可笑……」
他頓了一下,接著才抬頭說道︰
「微臣常會看見有一只手,拉著微臣的袖子。」
壽雪坐在椅子上,看著跪在眼前的男人。據說他叫令狐之季,這個人乍看之下,實在不像是個官吏。當然壽雪到目前為止見過的官吏也不多,所以沒有辦法下定論,但至少他與壽雪過去見過的官吏都不相同。大多數的官吏,都散發出一股冰冷感,這並不是指態度上的冷酷無情,而是因太過理性而散發出的一種冰冷氣質。通常博學多聞且極度理性的人,都給人這種感覺。
但是從這個名叫之季的男人身上,卻感受不到這種冰冷感。他的眼神相當溫柔,而且不管是紅潤的皮膚,還是衣著裝扮,都帶有一種清潔感,給人一種平易近人的感覺。但是另一方面,從他的身上卻也能看見一道陰影,就好像是剛入春時的陰暗處,除了意想不到的陰寒之外,還有一股莫名的蕭瑟感。
──像這樣的人,為什麼會來到宮城?
從之季的身上,完全看不出報效國家的決心,或是追求功名利祿的野心。有的只是無盡的寂寥。
──這個男人很危險。
壽雪不禁皺起了眉頭。此時宦官遞上了一只玻璃盆,盆內擺滿了荔枝,為了方便食用,每一顆荔枝的紅色粗皮都已被剝去一半。壽雪捏著荔枝的皮,將白色的果肉放入口中,登時感覺到大量香甜汁液在口中擴散。
壽雪望向斜前方。高峻就坐在那里,臉上毫無表情,微微倚靠著扶手,坐得氣定神閑。此刻沒有人開口說話,許是外頭的雨聲實在太響,就算開了口,恐怕也听不見。
這里是位于宮城東林內的皇帝離宮,有庭院,有池塘,還有美麗的樓閣。如果是正常情況下,還可以欣賞景色,但剛剛驟雨來得突然,不僅外頭的景色完全看不見,而且雨勢大得令人擔心這座涼亭會沒入水中。
──應該在淹水之前,這場雨就會停了吧……
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大雨,一行人什麼事也做不了,只能靜靜地等待雨停。當初是高峻告訴壽雪,有名學士有事相求,因此雙方約在東林見面,此時壽雪無事可做,只好偷偷觀察起之季其人。
──拉扯袖子的手……
壽雪低頭一看,心中不禁一突。
確實有一只手,正拉著之季的右手袖子,那是一只白皙、縴細的女人之手。並非用力拉扯,也不是緊緊握住,只是以指尖輕輕捏著。女人手掌後端有一小截袖子,顏色是淡黃色,上頭印染著小碎花,再後頭,就什麼都沒有了。就只有一只手,沒有其他軀體部位。
雨勢終于減弱了一些,或許再過不久就會停了。高峻開口說道︰
「他說常會看見有一只手拉著他的袖子……」
壽雪點頭說道︰
「女人之手,著淡黃碎花上衣。」
之季大驚失色,問道︰
「娘娘如何得知?」
「此手正輕執汝袖。」
之季嘆了口氣。
「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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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微臣之外,沒有人看見過。就連微臣自己,也只是偶爾才會看見……」
之季聲稱他問過很多人,大家都說沒有看見什麼拉著袖子的手,因此他一度懷疑是自己的眼楮有問題。
「吾亦非必然可見。有可見者,亦有不可見者。無緣見之,亦難強求。」
壽雪瞥了一眼之季的袖子,接著說道︰
「此手之主,似為汝憂心不已。此女必是汝身邊之人,汝應知此女身分,亦應知此女所憂心之事,何須問吾?」
之季瞪大了眼楮說道︰
「娘娘一看……就知道這麼多事?」
「吾可施術令幽鬼現身,何如?」
之季搖了搖頭,說道︰
「那只袖子,那只手掌,都是微臣相當熟悉的。尤其是那只手,微臣絕對不會看錯,那幽鬼是小明,是微臣的妹妹。」
「妹妹?」高峻呢喃道。
「雖然微臣稱她為妹妹,但我們並沒有血緣關系。陛下應該知道,微臣從小是個孤兒,小明也是個孤兒,像我們這樣的孤兒必須聚在一起,互相幫助才能活下去。」
小明的年紀比之季小三歲,是個做事有些笨拙的小女孩,之季把她當成了親妹妹,從小對她非常照顧。
「小明也很仰慕微臣,總是叫微臣『阿兄』……在微臣從小長大的村子里,有一位老師願意教導孤兒們讀書識字,那位老師認為微臣資質不錯,對微臣另眼看待。因為這個緣故,微臣才得以蒙令狐家收為養子。當時微臣懇求養父養母,將小明也收為養女。他們除了繼承家門的兒子之外,剛好也想要一個女兒,于是便答應了。」
「你遇到了很好的父母。」高峻說道。之季露出了充滿關愛與懷念的微笑。光從那笑容,便不難想像之季與養父母之間的關系。
「是的,他們都是很好的人。雖然家境稱不上富裕,但還是決定同時領養我們兩個,多半是因為不忍心把我們兄妹兩人拆散吧。微臣這輩子不管做什麼,都沒有辦法報答養父母的大恩。但是……卻因為小明的事情,讓他們悲慟不已……」
之季的雙眸蒙上了一層陰影。
「小明長大之後,嫁到了鄰村。夫家在鄰村算是頗為富裕的地主之家,丈夫及公公婆婆也都是溫柔和善的好人,我們都很替她開心,認為她有了好歸宿……沒想到就在數年之後,夫家的狀況有了變化。或許正因為那一家人都太和善,所以才給了惡徒可乘之機吧。他們一家人都信奉了當時非常流行的月真教,只有小明抱持反對的立場,月真教的組織向他們索求高額的捐獻,小明屢次勸諫丈夫及公公婆婆,但他們都听不進去。小明好幾次寫信給微臣,問微臣該怎麼辦才好,當時微臣正在其他州工作,沒有辦法立即返鄉……如今微臣感到非常後悔,當時應該立刻拋下工作趕回家鄉幫助小明才對。」
之季眉頭深鎖,似乎感覺繼續說下去是一件相當痛苦的事。
「……既是悲傷往事,說其梗概即可,不必詳述。」壽雪說道。
之季點了點頭,捂著嘴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吁出一口氣,接著說道︰
「直到現在,微臣還是不明白,夫家的人原本那麼溫柔親切,怎麼會做出那麼可怕的事情?難道這就是信仰嗎……?有一天,公公、婆婆勸小明也加入月真教。其實在那之前,公公、婆婆便已提過好幾次,每次她都拒絕了。但是那一天,雙方僵持不下,最後大吵起來,還動起了手……公公、婆婆竟然拿出棍棒,將小明毆打致死。微臣後來听說,公公、婆婆一邊打,還一邊大喊要把她身體里的妖魔鬼怪趕走。小明被打死之後,公公、婆婆立即遭到逮捕,不久之後就被處死了。當微臣回到家鄉的時候,小明的遺體已經被放進棺木里,只等著下葬。父母知道微臣與小明的感情很好,所以特意等到微臣回來才下葬。微臣一看小明的遺體,她的身上及臉上傷痕累累,只能靠化妝來遮掩。過了數個月後,月真教就因為暴動而瓦解了。」
之季垂下了頭,接著說道︰
「……微臣發現這只手,是在小明過世的半年之後。這小碎花的衣服,是微臣從前買給她的,小明非常喜歡。當然這只是一件舊衣,不是什麼新剪裁的衣服……其實就算沒有這件衣服,微臣也能看出這是小明的手。小時候,小明總是畏畏縮縮地捏著微臣的袖子,跟在微臣的後頭,這種嬌怯怯地捏著袖子的動作,就跟從前的小明一模一樣,微臣有時甚至會感覺小明還活著,忍不住想要握住這只手。」
之季的臉上露出了寂寞的微笑。
「小明是個笨拙的女孩,什麼事都做不好,但比起自己,她反而會為微臣擔心。微臣從前常跟她說,與其擔心別人,不如先擔心你自己……但她這個習慣就是改不掉,或許這就是她的性格吧。」
「……如今執袖之人,便是小明?」壽雪問道。
之季垂下了頭,說道︰
「一定是的。」
接著他點了點頭,彷佛在說服著自己。壽雪默默凝視著他。
「故微臣想請烏妃娘娘幫忙,將小明的幽鬼送往極樂淨土吧。不然的話,小明實在是太可憐了……」
「小明若無憂心之事,不須吾相助,亦會往赴樂土。此幽鬼逗留不去,實因汝之故。」
──而且之季一定知道讓小明感到憂心的原因。
只是之季刻意不提,壽雪也無從得知。
之季垂下了頭,沉默不語。壽雪低頭望向之季的腰際,打從兩人一見面,她便一直在意著之季腰帶上的佩飾。為什麼他會佩戴白珊瑚佩飾?
──八真教……
「……汝曾任賀州觀察副使,莫非乃是八真教信徒?」
「不是。」
之季回答得直截了當。
「既非八真教徒,為何佩掛八真教徒信物?」
「微臣佩掛這個……」之季伸手觸摸那白珊瑚佩飾。「是為了打探八真教及沙那賣家的底細。」
「之季在賀州曾因為調查八真教與沙那賣家的關系,而遭人下毒。」
高峻插嘴說道。壽雪朝高峻瞥了一眼。
「他們有可能只是暫時放過了微臣。宮城里必定也有八真教的信眾,微臣佩戴此物,是為了掩人耳目。」
壽雪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極不舒服的感覺。就好像有一團灼熱的物體,正在朝著皮膚緩緩逼近。那是一種對八真教的危機感。白妙子原來是大海龜之神……那是否就是古代人所信仰的鰲神?
──鰲神再度召喚小人……
壽雪心想,多半是同一信仰吧。古代的神只,正在逐漸恢復其神力……而這正是八真教的信仰核心。
壽雪心里有股非常不好的預感。
「……如今尚在調查?」
「咦?」
「八真教與沙那賣家……汝如今尚在調查?」
「是的。」之季以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點頭說道︰「八真教若加以放任,必然招生禍端……無論如何一定要瓦解這個組織才行。」
之季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聲音陰沉而深幽,彷佛發自黑暗之中。壽雪暗想,這就是推著他前進的力量吧。
「汝恨八真教?」
之季目不轉楮地凝視壽雪,雙眸中燃燒著漆黑的火焰。
「八真教是從月真教衍生出來的教派?」高峻問道。
「是的。」之季答道︰
「……當年慫恿小明的夫家信奉月真教的人,就是現今的八真教教主白雷。」
他說得恨恨不已,與他那溫厚慈和的臉孔顯得格格不入。「以棍棒敲打就能趕走體內的妖魔鬼怪……這種荒謬的言論也是從這個男人的嘴里說出來的。」
──他恨極了那個名叫白雷的男人。
壽雪將視線從之季的臉上移開,望向捏著袖子的白色手掌想必這就是小明所憂心之事。之季心中的仇恨,令小明感到不安,她擔心仇恨會讓之季化身成名為復仇的野獸。
除非之季放下仇恨,不再有復仇之心,否則小明絕對無法安心離開,往赴極樂淨土。她會一直抓著之季的袖子,希望之季不要做出傻事。
壽雪轉頭望向高峻。他還是一樣面無表情,看不出來心中在想些什麼。
「總而言之,此事吾愛莫能助。吾雖可強行驅除小明,然無法令小明往赴樂土。汝若願小明渡海至幽宮,將來魂歸星河,當勿令小明復為汝擔憂。」
死者的靈魂,必須橫越西方大海,前往幽宮。其靈魂經過漫長歲月的等待,將會進入自幽宮流出的星河之內。星河就在夜晚的天空中,海上之民認為天空並非在頭頂,而是橫躺在海面上,星河就像是從這一片大海跨越到另一片大海的回廊,靈魂在其中會化為流星,降落至地表,成為新的生命。可能是海中的魚兒,可能是地上的草木,也可能是人。
──每當閃爍的星光降落大地,就會孕育出新的生命。
正因如此,世人才會對星辰抱持著敬畏與思慕之情。
「渡海清風鳴花笛,仰望繁星思故人。汝若願小明安詳渡海,勿復令其憂心。」
之季緊咬雙唇,垂下了頭。半晌之後,他緩緩搖頭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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