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來的宦官護衛淡海,與壽雪原本所想像的人物截然不同。
「衛青稱此人與汝處得來,吾以為是溫厚之人。」壽雪說道。
溫螢以一臉認真的表情回答︰
「應該是衛內常侍故意捉弄吧。」
「故意捉弄吾?」
「不,故意捉弄下官。」
壽雪看著溫螢好一會兒,說道︰
「……汝與淡海處不好?」
「下官不太喜歡他這個人。」
溫螢說得相當直率。
「但是在護衛工作的執行上,他確實能與下官發揮互補的效果。」
「此話何解?」
「淡海擅長弓術,下官則擅長體術。」
「一遠一近,確有互補之效……啊,與宵月對峙時,射箭之人便是淡海?」
溫螢點頭說道︰
「沒錯,正是他一箭射中宵月的肩膀。」
原來如此。不愧是能夠獲得衛青推薦的人,在武藝上確實有過人之處。
──但性格的確是個大問題……
「烏妃娘娘,紅翹削了梨子。」
就在這個時候,淡海一手拿著一盆削好的梨子,另一手拿著一顆還沒有削的梨子,走進了房內。只見他一邊走,一邊啃起了拿在手上的那顆。淡海的身高比溫螢還要高了一些,面貌頗為俊雅,杏仁般的雙眸散發出一股迷人的魅力,然而他的舉止卻是我行我素,完全不知禮節為何物。
「淡海。」
溫螢的聲音冰冷而尖銳︰「注意言行。」
「噢?你的說教變短啦?」
「現在是在娘娘的面前。等等我會一件一件說給你听。」
「我哪記得住那麼多規矩?」
看來淡海自己也知道他需要記住的規矩多到讓他記不住。
就連平日不拘禮節的壽雪,也不禁詫異像淡海這樣的人物竟然能在後宮存活下來。
「我現在只說一件,不可以用一只手拿餐盆。」
「就這樣?」
「兩手端餐盆,你就不會有多一只手偷吃梨子。」
「哈哈,听起來真有道理。」
淡海嘴上雖這麼說,口氣卻絲毫沒有佩服之意。他把餐盆放在小幾上,接著說道︰
「要不要順便把衣斯哈叫進來?他正在外頭跟星星玩耍。」
壽雪點了點頭。淡海嘻嘻一笑,走出了房間。壽雪見了那模樣,似乎有些能夠體會為什麼像他這樣的粗魯漢能夠在後宮吃得開了,他不僅有一張讓人發不了脾氣的笑臉,而且還有一副散發著迷人魅力的眼神。
「娘娘,請原諒他的無禮。」短短兩句交談,已讓溫螢的臉上滿是疲累與無奈。
「無妨。」壽雪說道。在壽雪的心里,禮節只是芝麻小事。
淡海將抱著星星的衣斯哈帶進了房內。不一會兒,九九等人也進來了,眾人一同吃起了梨子。自從多了淡海,變得比以前更加熱鬧了,原本夜明宮所散發出的莊嚴肅穆氛圍,如今在白天已蕩然無存。
──不,最近這陣子可說是連夜晚也稱不上靜謐。
「烏妃娘娘,昨晚又有客人?」
淡海倚靠在門板上,一邊咬著梨子,一邊說道。
「嗯……」壽雪將一塊梨子放入口中。冰涼的水梨香甜多汁,在這種大熱天里吃上幾口,可說是最幸福的事。
「像這樣晚上經常有客人來訪,只有一個護衛絕對是不夠的,娘娘你把我找來,真的是做對了。」
「吾本無此意……」
近來探訪夜明宮的人有增多的趨勢。
最近我覺得肩膀很僵硬,是不是有人對我下了詛咒?
有人來跟我妹妹提親,請問這是不是一門好親事?
有沒有什麼增加異性緣的法術?
抱持這種理由的來訪者越來越多。雖說在當事人的眼里,這些都是相當嚴重的問題,但怎麼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大堆出來?
「上次娘娘不是接受了泊鶴宮侍女的委托嗎?」
九九將一口梨子咀嚼吞下後說道。
「您不僅幫她解決了問題,而且還溫言安慰她。還有,最近娘娘還去了飛燕宮,跟花娘娘也有了交流。大家漸漸明白娘娘原來相當仁慈,烏妃並沒有大家原本所想的那麼可怕。」
九九喜孜孜地笑著說道。
然而這對壽雪來說,卻是相當頭疼的事情。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的事態?一次又一次獨立事件的不同抉擇,逐漸改變了自己身邊的環境。
──正因為如此,打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容忍任何的破例。
不應該在身邊安排侍女,不應該幫助宦官,不應該接受贈禮。明知道不應該,自己卻不斷重蹈覆轍。
一股難以形容的焦躁感,在壽雪的胸中悶燒著。不能這樣下去。絕對不能再這樣下去。
但要如何改變眼前這個局面?如今壽雪已無法拋下眼前的一切,回去過孤獨的生活。
「不如趁這個機會,也增加一些宮女吧……但我不希望連侍女也變多了。」
九九低聲咕噥。壽雪轉頭朝她望去,她聳了聳肩,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因為我會嫉妒。」
「嫉妒……?」
「娘娘太溫柔了,對其他侍女一定也會很好。」
壽雪歪著頭想了想,說道︰
「侍女但汝一人足矣。」
「真的嗎?」九九興奮地問道。壽雪不禁感到納悶。這是那麼值得開心的事情嗎?
「烏妃娘娘,看來你不知道什麼叫嫉妒。」淡海說道。
壽雪轉頭朝他望去,只見他的臉上帶著讓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雖知其意,未曾有切身之感。」
淡海點了點頭,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溫螢正在幫衣斯哈擦拭雙手,一對眼楮卻不停朝淡海瞥望,似乎很擔心他又說出什麼失禮的話來。
「再過不久就會知道了。」
淡海的口氣,宛如訴說著一個重大的預言。
壽雪目不轉楮地看著淡海。卜術之中,有一種技巧是根據他人隨口說出的話,來佔卜自己未來的命運。例如當听到他人說出「死」字時,可能代表自己死期已近。或許淡海這句話只是一句無心之語,卻深深鑽入了壽雪的心中。
「對了,你們听過這個傳聞嗎?」
淡海的語氣突然變得相當開朗,彷佛想要化解尷尬的氣氛。
「這是我在勒房子當差時听到的……听說內廷出現了幽鬼。」
這實在不是適合以開朗的口氣說出的話題,九九聞言立刻皺起了眉頭。然而淡海絲毫沒有理會,繼續說個不停。
「听說每到深夜,就會出現一個老僕的幽鬼到處徘徊。」
「老僕?」衣斯哈露出不解的表情。
「老僕的意思,就是年老的僕人。」淡海笑著解釋。
「那幽鬼似乎不是宦官,從頭巾及服裝來看,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人。他駝著背,身上的衣服相當破爛,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好像跛著一條腿。對了,听說手里還捧著一個小小的容器,光想像就覺得很可憐,對吧?」
「內廷有幽鬼……?」
「而且這傳聞過去我從來沒有听過,是最近才傳出來的。」
「這種古代的幽鬼,怎麼會最近才跑出來?」
「這我就不清楚了。何況只是傳聞,不曉得是真是假。」
「無人親眼見之?」
「我怎麼會知道?」
淡海說得毫不客氣。「畢竟是內廷的事,我是在後宮當差,可不清楚細節。」
內廷是皇帝的住處,後宮則是妃嬪們的住處。內廷有內廷的宦官,後宮有後宮的宦官。
壽雪嘆了一口氣,說道︰
「此等流言蜚語,多如牛毛。既真偽難辨,何足道哉?」
「不不不,可不能輕忽這微不足道的傳聞。烏妃娘娘,傳聞是重要的消息來源,其中往往隱含著讓人意想不到的秘密。想要過得一帆風順,消息靈通一點總是沒錯的。」
「……原來如此,此即汝保身之道。」
淡海滿臉堆笑,說道︰
「我可是很有兩把刷子的。你想要知道什麼消息,我馬上就可以打探出來。」
「吾不需任何消息,不勞費心。」
壽雪說完之後,又補了一句︰「汝應自重,勿涉足險地。」
「呃……」淡海有些自討沒趣,眨了眨眼,說道︰
「烏妃娘娘,你真的是……」
他搔了搔耳朵,有些不知如何措詞。
「心地善良!」九九插嘴說道。
「不知該說是太善良,還是太傻。」
「喂!你說什麼!」九九氣呼呼地斥責。
「在險地里打滾,就是我的工作。我還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叫我不要涉足險地。」
淡海眯起了眼楮,朝著壽雪上下打量。接著他突然揚起嘴角,朝溫螢瞥了一眼,又把視線移回壽雪身上。
「遵命,娘娘。我不會涉足險地的。不過為了報答你對我的關心,當你遇上危險的時候,我一定會全力以赴。」
壽雪認識淡海的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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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淺,並不清楚他這句話有幾分認真,只好姑且相信他說的都是真的,點頭應了一聲「嗯」。淡海說完這句話,再度滿臉堆笑。
「話說回來,娘娘。你說你不需要任何消息,這種天真的想法可不太妙。過去或許沒問題,未來的日子恐怕就沒有辦法那麼單純了。」
「何出此言?」
「因為烏妃已經不再是過去的烏妃。你不再是從前那個幽居在後宮深處的神秘妃子,而皇帝又對你特別關心,這實在是很危險的一件事,非常危險。」
前任冬官魚泳也曾再三提醒壽雪,不要與陛下過于親近。
「此話何解?」
壽雪問道。
「雲中書令可是急得直跳腳。他是宰相,鴦妃花娘是他的孫女,後宮里到處都有雲中書令的眼線,他會收買宮女及宦官,借此獲得後宮的消息。從前他不把烏妃當成威脅,但最近烏妃和大家開始頻繁往來,這讓他有些措手不及。畢竟後宮里關于烏妃的訊息太少,他正在想盡辦法要查清楚烏妃到底是什麼來頭,以及烏妃跟大家的關系到底有多麼親密。」
「……此等杞人憂天之事,彼一查便知。」
「那可不見得。一個夜不侍寢的妃子,確實不可能生下皇子。但從另一個角度來想,這樣的妃子反而更加棘手。」
壽雪皺起了眉頭,不明白淡海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確保皇位繼承人是皇帝的義務,所以大家才會這麼重視與妃子們的關系。你沒有辦法為大家生下皇子,大家卻還是三天兩頭就往夜明宮跑,這表示你們的關系,並不是尋常皇帝與妃子的關系……」
「……彼善待妃子,豈是因義務之故?」
高峻並非那麼處事圓滑的人。
淡海再度露出了令人難以捉摸的微笑。
「難怪……」
「咦?」
「我很欣賞你。在不涉足險地的範圍內,我會幫你多收集一些有用的消息。否則的話,你可能會惹上一些麻煩。」
淡海說完這些話,便開門走了出去。壽雪心想,大概是出去巡邏了吧。
溫螢對此深嘆了一口氣。然而壽雪不等他開口,已搶著說道︰「真奇人也。」
「他不是奇人,只是個我行我素、目無法紀之人。」
溫螢無奈地說道。那愁容滿面的神態,反而讓他那張俊美的臉孔更具韻味。壽雪不禁看得入神,溫螢察覺了她的視線,問道︰「娘娘,怎麼了嗎?」
壽雪心想,要是老實說出來,恐怕會令他更加困擾,因此只是搖了搖頭。
沒想到此時九九竟然毫不掩飾地說道︰「長得好看的人,就算是憂郁的表情也很好看。」旁邊的衣斯哈听了,竟也一臉認真地點頭附和。
只見溫螢露出了一臉困擾的表情,再度深深嘆了一口氣。
蓮葉承受了一晚雨水的洗禮,上頭還掛著幾顆閃閃發亮的水珠;而蓮花花苞亦吸飽了水分,不僅微微脹大,而且看起來濕潤細嫩。高峻將手擱在欄桿上,眯著眼楮看著水珠所反射的光芒,面向蓮池的外廊雖然沒有承受陽光的直射,還是頗為悶熱。
衛青原本拿著扇子替高峻�涼,但高峻看見臣子何明允彎過了外廊的轉角,于是讓衛青先行退下。
明允來到高峻的面前,行禮畢,高峻便將他喚到身邊來。
「今天的朝議,可花了真久的時間。雖然朕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今天的主要議題,是為幾個空出來的職位決定後繼人選。鵲妃的父親原本是中書侍郎,後來遭貶謫為地方官。
此外,吏部郎中也因為協助魚泳將宵月送進後宮,已遭到革職,為了決定由誰來接替這兩個職位,臣子們在朝議上僵持了非常久的時間。
「雲中書令可真是一步也不肯退讓呢。」
「這也在朕的意料之中……」
一邊是中書令雲永德所舉薦的名門棟梁,另一邊則是何明允所舉薦的寒閥1清流,群臣的意見分成了兩派,形成互不退讓的局面。
「在從前的時代,中書省是名門飛黃騰達的象征,吏部更是唯有名門子弟才能進入的部門。他們無論如何都想奪回當年的風光吧。」
從前只要是名門子弟,必定能夠封官封爵,如今雖然還殘留著這樣的制度,但絕大部分的重要官職都改由貢舉及第者升任。當然就現實面來看,名門子弟能夠投入大量的時間與金錢在學習上,因此只要不是資質太差,名門子弟要考上貢舉並不困難,因為這個緣故,如今許多高官職位依然是由名門所佔據。然而除了名門之外,還是有很多人可以「投入大量的時間與金錢在學習上」,例如富商大賈、大地主,以及地方上的豪族勢力,近年來這樣的人在官場上逐漸抬頭。
「尤其是吏部,他們是絕對不會放棄的。吏部掌控著官吏的人事權,他們認為只要掌握吏部……」明允做出宛如放下棋子的動作。「名門就可以回到過去的風光年代。」說完這句話後,他搖了搖頭,接著又說道︰「人不能走回頭路,政治當然也不行。」
高峻沒有應答,只是默默看著池里的蓮花。他最後選擇的,是明允所舉薦的人,雲永德臉上那副彷佛遭到了背叛的表情,如今依然清楚地浮現在高峻的腦海。
明允並非名門子弟,而是京師某富商的兒子。在明允考上貢舉的時期,官場依然是名門的天下,商人的兒子不管成績再怎麼優秀,也很難謀得一官半職。非名門子弟所能擔任的官職,大概就只有冬官府的放下郎,以及不在律令規定之內的令外官。因此明允有很長一段日子,是待在地方上擔任令外官,後來是雲永德賞識他的才干,招他為女婿,還舉薦他為洪濤殿書院的學士。雲永德確實擁有識人的眼光,如今明允已是學士承旨2。若說雲永德是高峻的右手,那麼明允可說是高峻的左手。
「畢竟雲中書令是名門雲家的當家……」
明允以略帶沙啞的聲音咕噥道。
「既然他願意提拔你,看來他也不是個拘泥于名門、寒閥的人。」高峻說道。
「那也不見得。」
明允淡淡一笑,以充滿睿智的表情說道︰
「招一個寒閥子弟為女婿,跟被寒閥子弟掌握主導權,完全是兩回事。」
有時明允的表情會像這樣變得有些尖酸刻薄,或許這恰恰證明了他的心中一直抱持著非名門出身的自卑感。
「……朕實在不想放掉任何一個像你這麼優秀的寒閥子弟。」
高峻刻意岔開話題。他並不擅長這種話術上的誘導,但明允似乎察覺了他的意圖,刻意迎合了他的話題。
「如今就算不是名門,也不至于完全沒有機會,情況可說是有了改善。但若無有財力或後盾,要進入官場仍是難上加難……對了,微臣想求陛下一件事,正好與這個話題有關。」
「什麼事?」
「微臣在地方上任官的時候,認識了一個人,他是賀州的觀察副使。」
觀察副使也是令外官。
「相信陛下也很清楚,令外官並非由朝廷任命,而是在上級長官的裁量下直接錄用。這個人非常優秀,許多地方官爭相招攬他,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畢竟他可是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貢舉。但是……」
「因為是寒閥子弟,所以不得其門而入?」
「沒錯。听說他是個孤兒,在十四、五歲被收為養子。他認為與其勉強進入中央,在朝廷遭受歧視,不如當個逍遙自在的地方官。」
「現在他決定進入中央了?」
「不,是微臣建議他這麼做,他似乎遇上了什麼看不過去的事情,想要辭去賀州觀察副使的工作。微臣跟他說,既然你要離職,不如來洪濤院為我做事。由于洪濤院是直屬于陛下的部門,微臣要拉他進來,當然必須獲得陛下的恩準。」
「……賀州……」
「是的,賀州是鶴妃的家鄉。在那個地區不管是地方官還是令外官,如果不與沙那賣家維持良好關系,任何工作都是窒礙難行。」
「他與沙那賣家處得不好?」
「似乎是如此。」
「你曾問他理由嗎?」
「沒有……」明允一臉狐疑地道︰「芝麻小官因與地方豪族交惡而遷往他地,並非什麼稀奇之事……不過如果陛下在意,微臣可以問個清楚,他現在就住在微臣的寓所內。」
「不必……」高峻略一思索後說道︰「你直接把他帶到洪濤院來吧。」
明允錯愕地睜大了眼楮,說道︰「陛下要親自見他?」
「反正遲早得見個面。既然是你舉薦的人,想必是個人才,不過是朕私心,想看看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微臣明白了……」明允點頭說道︰「微臣會找一天將他帶來。」
「好……他叫什麼名字?」
「他名叫令狐之季,出身于京師東北方的歷州。」
──歷州。高峻在心中呢喃。那里曾經發生月真教暴動事件,花娘的心上之人因而葬送性命。這也算是奇妙的緣分吧,高峻不禁如此感慨著。
就在高峻打算結束話題之際,衛青忽然走上前來。
「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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