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外響起細微腳步聲。
朱瀚躬身而入,低聲道︰“啟稟太子,今日御前議事後,長孫詹事在直廬外留步,似欲言又止。”
朱標淡淡問︰“他向誰低頭了?”
“刑部尚書秦謙。”
朱標終于抬眸,眼中未有驚訝,只有一絲淺淡的涼意︰“是他啊。”
朱瀚遲疑片刻︰“秦謙原屬齊王舊黨,後假意倒向中書令,如今看來仍未脫身。他最近頻頻召集舊部,像是在布某局。”
朱標微微一笑,目光沉靜︰“他這人,一向擅藏,一旦露頭,便是要賭命了。”
朱瀚壓低聲音︰“要不要提前收他?”
“不急。”朱標語氣淡然,
“棋盤未滿,擒一子易,引群勢難。秦謙既動,不妨放他一段時間,看他要織哪張網。”
話音未落,一名內侍疾步而入,躬身道︰“太子殿下,永嘉侯之女韓氏求見。”
朱瀚一怔︰“這時候?”
朱標揮了揮手︰“讓她進來。”
片刻後,一名身著素衣的女子款步而入,身姿修長,面容未施粉黛,卻自有一種幽蘭之氣。
她行禮道︰“妾身韓清音,叩見殿下。”
朱標點頭︰“韓小姐此來,是為家事,還是他事?”
韓清音低垂雙目,道︰“妾身奉父命前來,轉述一言︰‘世間鏡有兩面,太子請慎照。’”
朱標眉微一挑︰“永嘉侯何時也開始以謎語示人?”
“父親不敢妄言,但他說,此言出自一人之口。”
“誰?”
“原吏部侍郎——虞桐。”
殿內頓時靜了。
朱瀚臉色微變︰“虞桐早已致仕歸鄉,他竟還插手京中之事?”
朱標未答,只緩緩起身,望向窗外庭院。
夜風輕拂,竹影斜落,似有人持劍立于其間,藏鋒不露。
“虞桐……這個名字多年未听了。”
他語聲低沉,“他向我父傳過五年諫言,卻只留下一句‘君弱則臣爭,子強則父懼’。”
“你父皇听了這話,可有動容?”韓清音輕聲問。
朱標輕笑︰“他沒有。他只是讓人把虞桐貶去嶺南,從此再不召見。”
韓清音抬頭,眼神堅定︰“可如今,他又在說話了。”
朱標點了點頭︰“多謝韓小姐傳信。你父既敢叫你來,說明他也已表態了。”
“父親只說——東宮若成,韓家便是背水。”
朱標神情淡然︰“我不會叫韓家流血,但也不會因為一言承諾,便將你們捧在掌心。”
“妾身明白。”韓清音緩緩退身,臨走前卻忽問,“殿下可曾照過鏡子?”
朱標目光一頓,良久後,緩緩道︰“鏡有兩面,有人照光,也有人照影。你父與虞桐,是要我看清自己,還是看清這天下?”
韓清音輕輕一笑︰“妾身不知,鏡子自己不會說話。說話的,是照鏡之人。”
她轉身離去,背影極輕極慢,仿佛怕擾了這滿殿清幽。
朱瀚上前一步︰“殿下,她可信?”
朱標未答,忽問︰“你可記得虞桐之子虞文?”
“記得,八年前失蹤,傳言死于宮外斗亂。”
朱標看向書案角落,那里擱著一只銅鏡,古樸無華。
“去查。”他說,“去查這鏡子是哪年入宮的,又是誰帶來的。”
“是。”
三日後,宮中宴設文華殿,朱元璋召見太子與三位宗親王子。
朱標身著玄色朝服,步入殿時,正見朱�與朱𪊶恭央@剃蹋 圃詒仁暈 迨酢 br />
文臣武將分列兩旁,氣氛倒也和和氣氣。
朱元璋居高而坐,目光落在朱標身上,淡聲問︰“太子近日行事頗有章法,內閣首輔言你整肅有方。你自己怎麼看?”
朱標拱手︰“兒臣不敢自夸章法,只求無愧于心。”
朱�一笑︰“大哥太謙。你若再無愧,咱們這些做弟弟的怕是再不能站立朝中。”
朱標語氣平淡︰“弟弟若心中坦然,又何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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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朱元璋緩緩開口,“是要你們看一樣東西。”
他一揮手,早有太監抬入一物,籠著紅布,落于殿中。
眾人看去,那物高不過腰,長不過尺,卻不知為何竟令宮人臉色微變。
朱元璋親自起身,掀開紅布。
只見那竟是一面銅鏡,鏡面古舊,隱有裂紋。
“此鏡,原藏于舊吏部府邸,數月前由內務府送入宮中。”朱元璋看著朱標,“太子,可認得?”
朱標眼神一凝,緩緩道︰“這是虞桐舊物。”
“不錯。”朱元璋緩緩坐回,
“虞桐致仕前,曾言鏡能照人,亦能照心。他留下此鏡,意在一言︰若東宮未來不正,天下將不正。”
殿中一片寂靜。
朱�面色微變︰“父皇何意?”
朱元璋卻未再答朱�,只看著朱標,道︰“你可敢照?”
朱標走上前,立于鏡前。
殿中無聲,眾目睽睽。
他伸手拂去鏡面浮塵,一寸寸抹開,那面鏡子終于映出他的身影。
影子微微顫動,似被風吹,又似被心擾。
他盯著鏡中的自己,良久,緩緩開口︰“我見到的,不是我。”
朱元璋眼神陡然一凝︰“何解?”
朱標看向鏡中︰“我看見的,是天下。”
他緩緩轉身,目光直視父皇︰“若將來我登位,我要做的,不是如鏡中之人那般只照自己,而是要照百官,照百姓,照這天下千山萬水。”
朱元璋沉默,良久,忽地笑出聲來。
“大丈夫,當如是。”
他起身親手扶起那鏡,遞還朱標。
“此鏡今日起,歸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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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過石竹林,輕枝 。
一只紙鳶忽然從夜空落下,靜靜停在朱標腳邊。
朱標彎腰拾起,展開紙鳶下綴著的絲帶,一行極細的墨字悄然露出︰“今夜子時,藏春閣前。”
他目光沉靜,低聲道︰“終于肯出來了。”
藏春閣位于後苑偏北,早年為先帝所設,後久無人居,久而荒廢,牆角青藤蔓延,屋檐已班駁。
朱標悄然潛入閣後,隱入一棵古槐之後,靜待片刻。
月色被雲層掩住,天地昏暗如墨。
片刻後,一道細瘦身影自花叢中掠出,輕若無聲,身法竟帶幾分江湖氣。朱標唇角勾起,輕聲︰“你終于現身了,虞文。”
那人身形微頓,停步,回身看他。
月光從雲隙透出,照出來者輪廓︰年輕男子,面容瘦削,眉目間隱有虞桐之神韻。虞文拱手一禮,聲音低啞︰“太子殿下。”
朱標走出樹後,站到他面前,眉頭卻未舒展︰“你這些年藏身何處?”
“嶺西。”
“為何不回?”
虞文目光沉靜︰“父親命我蟄伏,待鏡歸宮,方可現身。”
朱標冷笑一聲︰“那他真信得過我?”
“他信的不是你。”虞文道,“他信的是鏡。”
朱標不語。他忽然明白虞桐多年心思布設,並非托庇于東宮,也並非希冀復仕,而是單單為了這一面“照心”之鏡,為了它落在該落之人手中。
“你既歸來,可有打算?”朱標問。
虞文搖頭︰“我只奉父命,送一人來見殿下。”
“誰?”
“她來了。”
隨著他話音落下,一道輕盈腳步聲自閣內傳來。
女子一襲玄衣,容貌不甚艷麗,卻眉眼極清,神情冷然,步步生風。
朱標微微皺眉︰“你是?”
女子垂首︰“繡衣司,衛柔。”
“你父是衛昀?”
“正是。”
朱標目光凝住片刻,低聲一嘆︰“衛昀當年為父皇破三省密檔,自斷一臂,卻被封閑職十年。”
衛柔聲音淡漠︰“家父未曾怨天,只說,殿下將來若能執筆,莫讓舊臣折翼無聲。”
朱標望向虞文︰“虞桐將你帶來,是欲我立密司?”
“非也。”虞文答,“他要你看清,不是天下對你不敬,而是你如今,不足令天下敬。”
“這話說得狠了。”朱標道,聲音卻極平。
“若殿下心中不怒,自會明白此言非為貶斥。”虞文低頭。
朱標靜默良久,忽而低聲道︰“虞文,我問你,你今日肯露面,除了替你父傳話,可還為自己謀一席之地?”
虞文一頓,目光第一次有了波動。他抬頭,語聲如鐵︰
“我只願殿下登基之日,世間可有直言者不受誅。”
朱標望著他,忽而輕笑︰“你父教子有方。”
說罷,他看向衛柔︰“你既來此,願為我所用?”
衛柔不言,只從袖中取出一物,雙手奉上。朱標接過一看,竟是一枚繡衣司舊令,金鳳環首,背銘︰“忠諫無隱”。
“你要我重設繡衣司?”
“要殿下,親設。”衛柔冷靜道,“不屬六部,不從中書,不听外廷,只听東宮。惟一規矩,心中鏡。”
朱標望著那枚令牌,半晌無言。
風卷長廊,吹亂燭影。他緩緩合上手掌,收起令牌,沉聲道︰
“既然如此,從明日起,設‘听風司’,衛柔為首,你可願領命?”
衛柔俯身跪地︰“听命。”
朱標轉身,背影沉沉,走向夜色深處。
“虞文。”
“在。”
“你隨我回東宮。”
“是。”
他們三人並肩而行,消失在月光與長影之間。
數日後,東宮偏殿內,朱瀚遞上一本薄冊,低聲道︰“這是听風司呈上的第一份回報。”
朱標翻閱,神色未有太多波動,唯獨看到一處時,手指微微停頓。
朱瀚注意到那一頁︰“是韓家?”
朱標緩緩點頭︰“永嘉侯與御史台中人暗有來往,不在意料之外。”
“是否處置?”
朱標合上冊子︰“先不動。水深時,草才現形。”
他將冊子交還︰“去查另一個人——宮中知禮監副使王起。”
朱瀚微愕︰“那人……一向無功無過。”
“正因無過,才顯奇。”
“是。”
朱標起身,走到殿前庭廊,望著那方古銅鏡。他忽然問︰“你信這鏡真能照人心?”
朱瀚想了想︰“屬下只知,人心若不想藏,鏡便無用;若執意藏,鏡也無能。”
朱標笑了,輕聲道︰“說得好。”
他轉身入內,卻未察覺,庭中那棵老槐樹後,一道身影靜靜潛伏,目光如鉤,已望他許久。
這一夜,皇城中多了兩重暗哨,一為禁軍,一為內府繡衣,卻皆不察殿中某道身影,悄然潛入東宮密閣。
那人黑衣素面,翻過角門,手腳靈巧無聲。他直奔朱標寢殿一側小閣,似早知其路徑。正當他推門而入,一道清冷聲音自上方傳來。
“你來得慢了。”
黑衣人猛然抬頭,卻見屋梁之上,朱瀚盤膝而坐,身後金線織縷,衣袍獵獵。
“你……”那人轉身便逃,卻撲入朱瀚早設的網中,四角鐵索齊落,生生釘入地磚,封死退路。
朱瀚飄然落地,衣袍無塵,唇邊微挑︰“偷的是東宮心腹閣,倒是膽子不小。”
黑衣人咬牙,不語。
朱瀚緩步前行,目光淡然︰“告訴我,誰派你來的,我可讓你死得快些。”
那人面色一變,突地咬舌,血涌而出,卻沒來得及閉氣,一股清香涌入口中。
“解毒香,九轉成丹,不殺,只留你口齒清醒半日。”朱瀚冷笑,“你以為我不知你會死志?”
那人眼露驚駭,瞳孔微縮,喉間哽住,卻再無掙扎之力。
朱瀚一招手,听風司衛柔從殿外踏入,黑衣緊裹,眼神清冽︰“殿下,此人入宮使用的是內廷銅符,屬掌鑰司。”
朱瀚點頭︰“審下去,不必逼供,先查銅符之源。”
“喏。”
那黑衣人被押走,月光落在殿內錦磚上,朱瀚望著那微弱的血跡,低聲道︰“終于動手了。”
次日朝暮之交,朱瀚以王府名義出入內朝,未驚動外廷,卻于未時被朱元璋召入乾清宮。
殿內幽暗,唯御座前燃三炷沉香,縹緲如霧。
朱元璋披龍紋寬袍,端坐不語,目光深邃如井。
朱瀚入殿,行禮如常︰“臣弟朱瀚,拜見皇兄。”
“坐。”朱元璋吐出一字。
朱瀚不卑不亢落座,手撫長案一側,目光不探不挑。
良久,朱元璋才開口︰“听說東宮近來,設了個新機構,喚作‘听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