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賽兒心性十分高傲,等閑男子入不得她的法眼,如果她不嫁人,那個小孩——陳遠想到這里,呼吸急促。
難怪自己看到那個小孩就覺得很親切,仔細想來,那臉面, 那眼眸,不就是和自己小時候一模一樣呢。
他是自己的兒子,陳遠九成九確定了。沒想到一夜荒唐,竟然有了孩子,居然和唐賽兒有了孩子,還是一次,這概率, 說起來好荒唐,可是,真的可能就是事實。
他突然轉身,三步並作兩步,跑向馬車,掀開簾子,這時,耿采若幽幽醒來,伸著懶腰。
“你知道的,對不對,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麼?”耿采若漫不經心,仿佛什麼也不知道。
“唐賽兒孩子的事,你早就知道——”
“我什麼都不知道。”耿采若翻了個白眼。
陳遠理虧,小心組織語言“夫人,我知道,這事是我對不起你們,我——”
“什麼對不起啊,某人不是信誓旦旦的說,與唐賽兒十分清白, 什麼都沒有嗎。”
陳大侯爺啞口無言。
耿采若白了他一眼“快上車吧, 烏雲過來,又要下雪了,咱們快些過山谷。”
陳遠點了點頭,侯八趕車前行。陳遠小心翼翼打量二老婆的神色,卻見她也不生氣,也不說她知道的,想到之前她說的,把唐賽兒變成自己的外室,這麼說,二老婆是同意的,眼楮滴溜溜的轉,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咳嗽一聲“夫人,那天你說,把唐姑娘變成外室,咳咳,是什麼意思啊?”
“我說過嗎?”耿采若一臉茫然。
侯爺如同小雞啄米般點頭。
耿采若置若罔聞“到驛站了,下車吧。”說完, 當先下車。
侯爺欲哭無淚,唉,怎麼跟老婆交代呢。還有,唐賽兒一定得找回來,帶著自己的娃兒到處吃苦,得上家法。
濟南城里,三三兩兩的文人成群結隊,不懼風寒,有的邀人對文,有的比賽作詩,有的結伴苦讀,有的在訴說著什麼,義憤填膺。總之,到處可見青衫文人,因為,明年開春就是新一屆的科舉取士。
山東布政使黃謙站在城頭,本來文人遍地,應該喜氣洋洋,但看著這一幕幕景像憂心忡忡,唉聲嘆氣。
學政張洪對黃政小聲言道“大人,聖旨已下,咱們山東明年作為士紳一體納糧的示範省,這讀書人要是知道,非得挖掘我們祖宗八代的墳不可……”
黃謙冷哼一聲,拂袖走向一邊。
張洪跺跺腳,追過去道“大人,快拿主意啊,許多士紳都向下官請願,如果士紳納糧施行,他們考科舉還有什麼意義,說要上告朝廷。”
黃謙嘿然一笑,說道“告什麼朝廷,就是朝廷下發的指令。”
張洪攤開雙手“永樂爺後面幾年,赦免靖難後代,發展學風,咱們現在才文風頂盛,永樂大典流傳天下,可如今,陛下非要搞什麼改革,讀書人亂了,天下還有什麼搞頭,大人,你听听,街上多少人在抗議呢。”
黃謙輕輕搖頭,望著城下默然不語,抗議納糧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很多表示要罷考,傳進他的耳中。
“大人,你也听到了吧,朝廷的欽差馬上就要來了,就是新任大學士李騏,此人飛揚跋扈,睚眥必報,他一到來,咱們都沒好果子吃。”
黃謙到了這一步,終于明白山東官吏們倒底想干什麼了,原來……他們是要“倒李”。以學政張洪為代表,故意讓自己來看到這些。
朝廷要士紳一體納糧,還還沒施行,書生們傳得沸沸揚揚,甚至以罷考來威脅,絕對有人故意宣傳操縱,現在是給自己提個醒。因為自己是中立的,朝廷要施行的,他不想反對,反對也沒有用。
答應他們吧,那自己就是帶頭抵抗朝廷,後果承擔不起。
可是若不答應,舉子鬧起來,罷考真的出現,眼前這一關就難過呀……黃謙思量半晌,正想不出對自己有利的兩權之策,張洪忽然叫了一聲“大人,德州知府來了。”
苦苦思索的黃謙“哦”了一聲,道“甘春,你不在德州,來這里做什麼?”
德州知府甘春下拜道“下官無能,听聞朝廷要搞什麼士紳一體納糧,我德州的舉人和士紳都把下官的府衙給霸佔了,說不給答復,下官——下官就不要辦差了。”
“丟人。”黃謙怒哼。
張洪又道“大人,東營、煙台、濰坊的知府也來了。”
看他們一個個到來,都是嘩啦啦跪倒請罪。
“你們都是為士紳一體納糧的事啊。”
瘦猴子般的東營知府道“大——大人,東營的秀才舉人游行示威了,說如果士紳一體納糧,他們就,他們就——”
“他們想干什麼?”
“他們就罷考。”
“混賬!”黃謙大罵,幾個知府瑟瑟發抖。
“唉!”黃謙長嘆一聲,轉身望向街上,一臉猶豫不決。
張洪走到他近前,並肩看向街上,道“大人,如今形勢一觸即發,如果咱們山東亂了,大人還能安心做布政使嗎?任由那李騏折騰,咱們就是士紳納糧的帶頭人,到時候千秋史冊都痛罵咱們,留下千古臭名,大人還不痛下決心嗎?”
黃謙目光微微一閃,臉上露出一副張皇失措的模樣,輕嘆道“張大人,本官對你說一句推心置腹的話,本官……從來沒有什麼野心,當時任免布政使的時候,本官一直推辭,因為本官能力不足,可因為幾次清洗,山東實在找不到人了,只好讓本官湊數,本官推辭不掉。山東這幾年,你我都清楚,是非之地,本官只想在這兒做幾年太平官,不出什麼紕漏,這樣險惡的環境,無過就是功嘛。每年的小考,三年的課考,只要能得個持中的評價,便能還朝為官。誰知,才做了布政使半年,就遇如此境況……”
“呵呵呵,眾怒難犯,大人只要弄掉了李騏,這場危局自然迎刃而解。禍兮,福之所伏,到那時,大人豈止是無過,而且有功啊,考課簿上,豈不光采?”
黃謙變了臉色,微怒道“他可是當朝大學士,欽差大臣,本官哪里有權力辦他,這話休得再說,傳到別人耳朵里,本官的下場,還有你們的下場……也會很難看……”
“喔……”張洪一笑道“大人才識淵博,品姓高潔,山東官吏,無不敬仰。李騏嘛,當個大學士就能了不起嗎?他得罪了天下官吏,要殺他的人多了去了,到了山東,隨便出了點什麼事情,有沒有性命,咱們可不知道,事情發生後,大人若能當機立斷,力挽狂瀾,便獲得天下民心。以後只要善待百姓,盡牧守之責,使治下百姓百姓安居樂業,百姓無不稱贊,誰還記得一個小小的李騏,大人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黃謙心頭一跳,這里可是城頭。
“大人放心,這里四處都是咱們的人,傳不出去。”
能夠光天化日說殺李騏,張洪心驚膽戰,他們已經豁出去了,如果不答應,自己可能就會,緩緩扭頭,若有深意地瞥了張洪一眼,問道“真的會如張大人所言嗎?”
張洪含笑說道“下官句句由衷,發自肺腑!這種事情,能是咱們覺得的嗎,朝中多的是人反對,相信順利解決今日這場危局之後,大人在山東將更孚人望,政績卓著,陛下面前的課考冊上無懈可擊。”
“好!”黃謙一咬牙,拿定了主意道,“你們去做一切事情,本官當沒有看到!但是,如果你們露出什麼馬腳,別怪本官不留情面。”
“大人英明。”
夜色朦朧,陳遠輕車簡從,悄然到了順天,停在一處豪宅前面。正是首輔楊士奇的家門前。
說起來他還是第一次拜訪楊士奇,禮物就只是簡單的土特產,一是他確實不很富有,二是不喜歡那種純粹的厚禮,把結交搞得烏煙瘴氣。
陳遠雖然是侯爺,沒有實權,再加上朝廷目前對他的態度微妙,而且,和楊士奇的兒子還有過節,照理說,楊士奇見他恐怕會猶豫再三,但是出乎他的意料,很快就有人打開大門降階相迎了,是楊士奇的管家。
楊士奇堂堂大學首輔,可惜兩個兒子不咋滴,楊稷,驕縱橫暴,殺害百姓,以致其父聲望大為受損,只能以重病辭官,躲在南京。要不是父親保他,早就沒命了。
二兒子楊道還有些才學,可惜嫉妒陳遠,犯了事,才從南京悄悄回到京城。
楊府不算很大,京城人口眾多,房舍鱗次,高低寬窄相間,建築十分密集,可謂寸土寸金,楊士奇也不是奢華的人,不過雖然不大,但是顯然經過高手名匠精心設計,一樹一木、一亭一橋都精心設計,有效地利用了每一分空間和土地,處處品來皆見風景。
此時天色已晚,陳遠也無心鑒賞,前邊僕人提著燈籠,繞過一個冬雪覆蓋的庭院,便到了西北方一個幽靜雅致的書屋。
管家在書屋廊下站定,躬身道“大人,威寧侯到了。”
房中稍靜片刻,一個清朗的聲音道“請進。”
管家對陳遠肅手相讓,陳遠舉步進了房中,只見一位身著便袍布巾的清瘦老者正從書案前站起。
陳遠不及細看,就知道是楊大學士,連忙趨前一步,長揖施禮“晚輩陳遠,見過楊大人。”
“賢佷不必拘禮,來來來,快快請坐。”楊士奇沒有半分架子,邀陳遠坐下,笑道,“萬萬沒想到,威寧侯會來我這府上啊。”
“晚輩叨擾了,大半夜擾了楊大人。”
“不妨事,不妨事,最近哪,老夫也清閑得很。”
陳遠詫異,皇帝改革,百廢待興,首輔大臣怎麼能夠閑?
楊士奇看穿了陳遠的疑惑,等僕人上了茶退出去後,苦笑“現在凡事都是李騏在處理,還有我什麼事,我這把老骨頭,不去阻攔他就是萬幸了。”
陳遠皺眉,這李騏行事也太偏激了,連老師都排擠,這樣搞,恐怕要出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