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清月端著藥罐走進內室時,天剛蒙蒙亮。爐火未熄,藥香已彌漫一室。她將藥罐放在桌上,正欲揭開蓋子,鐘宇杰已起身走到陶皿前,掀開紫河車焙制的紗布。
“還差半炷香。”他聲音低沉卻不容置疑,“現在開火,文火慢煨兩刻,不可斷薪。”
甦清月點頭,不敢插手。昨夜他親手取龍血竭,用玉杵研磨成粉,避鐵器、忌濕氣,動作精準如刻。此刻紫河車在陶皿中泛出淡淡金光,藥性已被完全激發。
鐘宇杰掀開藥罐蓋,倒入紫河車碎末,再以竹匙輕攪三圈,隨後取出玉瓶中的龍血竭粉末,指尖一彈,精準落入藥湯。藥液瞬間泛起一層暗紅漣漪,香氣驟濃。
“這藥……竟能自行生溫?”甦清月皺眉。
“心脈久瘀,需熱引通行。”他將輔藥按序加入,每放一味都報出名稱與劑量,“當歸十二克,補血活絡;遠志六克,安神定志;丹參九克,化瘀通絡——順序錯不得,否則藥性相沖。”
甦清月提筆記錄,字跡微顫。這些配伍看似尋常,卻處處暗合古法精髓,又突破常規禁忌。她從未見過如此大膽而精準的用藥。
第一劑藥熬成,天已大亮。鐘宇杰親自試了溫度,扶起甦爺爺,一勺一勺喂入。老人喉間微動,藥汁緩緩下咽。
“今日只服半碗。”他說完便退至床邊小凳坐下,“余藥溫存,午後補服。”
甦清月守在一旁,目光不離父親呼吸。半個時辰過去,老人額角滲出細汗,手指忽然抽動。
“不好!”她驚呼。
鐘宇杰伸手探脈,眉頭微皺︰“排病反應,正常。”
“可他臉色發白,心跳加快!”
“正氣驅邪,必有動蕩。”他站起身,從懷中取出一枚銅針,迅速刺入內關穴,“加味黃 三錢,現在就煎。”
甦清月立刻轉身去抓藥。她知道,這不是慌亂,是節奏——他在掌控一場看不見的戰爭。
第二日清晨,藥爐再度燃起。鐘宇杰調減紫河車用量,增入黨參、茯苓,固本培元。這一劑藥色清亮,藥香溫和。
甦爺爺醒來時,主動開口︰“清月……水。”
聲音雖弱,卻清晰無比。甦清月撲到床前,眼淚奪眶而出。
第三日,老人竟能撐著坐起。鐘宇杰扶他下地,在庭院中緩步行走一圈。陽光灑落肩頭,老人腳步雖慢,卻穩。
甦父聞訊趕來,站在院門口,看著老父拄杖前行,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恩人……我甦家欠你一條命。”
鐘宇杰未扶他,只道︰“他是你父親,你是兒子,不必謝我。”
甦父仰頭,老淚縱橫︰“二十年行醫,我自認識藥懂病,卻不知世間真有此等醫術!昨日族中幾位老藥師還說,此癥回天無望,即便好轉也是回光返照……今日他們全來了,在堂前等著見你。”
鐘宇杰點頭,未動聲色。
第四日,甦家祠堂外聚集十余人,皆為甦氏旁支與藥鋪老匠。有人捧著祖傳藥典,有人手持脈枕,皆欲親驗甦爺爺脈象。
鐘宇杰陪同老人坐于堂中,任眾人診脈問癥。
一位白須老者搭脈良久,猛然抬頭︰“寸關尺三部皆穩,心脈通暢,氣血充盈——這不可能!三日前他還陽氣將絕!”
另一人翻看眼瞼,察舌苔,顫聲道︰“舌轉淡紅,津液復生……確是真愈,非假象。”
眾人嘩然。
“敢問先生師承何門?所用《養心續命湯》可是失傳古方?”
鐘宇杰淡聲道︰“方子是我所創,藥理源自《千金要方》《外台秘要》,結合病人根基調整而成。”
“那紫河車純化之法?龍血竭避鐵研磨之術?”
“前人有法,我不過精研而已。”
老者們面面相覷,終有人長嘆︰“此等手段,已超藥工範疇,近乎神技。”
甦清月立于廊下,听著堂內對話,手中帕子早已攥得發皺。她曾以為自己了解鐘宇杰,那個六年前意氣風發的鐘家少爺。可眼前這個男人,冷靜、果斷、醫術通玄,仿佛從地獄歸來握住了生死權柄。
第七日晨,甦爺爺提筆寫下一副對聯︰“仁心濟世承古道,妙手回春續殘陽。”
墨跡未干,全族齊聚,齊聲贊嘆。
鐘宇杰坐在床邊,閉目調息。連日守護,他眼窩深陷,氣息微滯,卻始終未離半步。
甦清月端來一碗粥,輕聲道︰“吃點東西。”
他睜開眼,接過碗,一口一口吃完。
“你還記得六年前嗎?”她忽然問,“你說過,等我畢業就娶我進門。”
鐘宇杰放下碗,目光平靜︰“我記得。”
“那時候你覺得,未來會是什麼樣?”
“沒想過那麼遠。”他站起身,走向藥爐,“只知道想護住家人,守住承諾。”
“現在呢?”
“一樣。”
甦清月望著他背影,忽然覺得,這個曾被世人踐踏的男人,如今站著的地方,不是甦家後院,而是所有人的仰望之處。
正午,陽光斜照。鐘宇杰為甦爺爺施完針,收起玄鐵引氣針,放入烏木匣中。動作熟練,毫無遲疑。
甦父帶人送來重禮,黃金古玩、藥材地契,堆滿偏廳。
“先生若願留在我甦家,藥鋪由您執掌,我父子二人甘為副手。”
鐘宇杰搖頭︰“我只治一人,不掌萬家。”
“那您要什麼?只要甦家能給,絕不推辭!”
他沉默片刻,只道︰“等我想到了,自然會說。”
夜深,藥爐余溫未散。甦爺爺睡得安穩,呼吸綿長。
甦清月推門進來,見鐘宇杰仍坐在床邊,手掌輕搭老人腕間,監測余脈。
“你該休息了。”她說。
“再等等。”他低聲道,“最後一道關卡未過,今夜若無虛汗盜出,明日便可停藥。”
甦清月在他身旁坐下,不再說話。兩人靜坐良久,唯有爐火 啪作響。
忽然,老人喉嚨滾了滾,發出一聲低語︰“宇杰……好孩子……”
鐘宇杰手指微動,眼中閃過一絲波動,隨即恢復平靜。
甦清月側頭看他,發現他袖口邊緣有一抹暗紅——是昨夜施針時,鮮血滲出染上的痕跡。
她輕輕伸手,想替他整理衣袖。
就在她指尖即將觸踫到布料的剎那,鐘宇杰猛地抬手,將袖口徹底壓下,動作迅疾如電。
她怔住。
他未解釋,只低聲說︰“別踫。”
窗外,晨光初露,藥爐上藥罐微微晃動,一滴藥汁順著罐沿滑落,砸在地面,濺開一朵微小的褐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