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學那間熟悉的屋子,氣息卻全然不同了。
往日里彌漫的陳腐墨臭,似乎被一種略顯清冽的書卷氣取代。
牆上掛的不再只是聖賢畫像,還多了一幅巨大的《大周疆域略圖》,看得寶玉心頭一陣發悶。
新來的先生姓程,是個四十歲上下的清瘦中年人,不像代儒老太爺那般總是眯著眼瞌睡,而是身板筆直,目光清亮,掃過眾人時,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冷靜。
第一堂課,便是算學。
“……故而,此田一頃,畝產一石五斗,折合銀錢……”
程先生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手中的白色石子(他稱之為“粉筆”)在一塊漆黑的板子上寫下一個個古怪的數字和符號。
寶玉只覺得那些符號如同鬼畫符,鑽進他腦子里攪成一團漿糊。
他盯著書本上密密麻麻的算式,眼前發花,思緒早已飄回了府中,想著黛玉今日讀什麼詩,會不會又為春逝花落而傷感。
他下意識地摩挲著頸上的通靈寶玉,尋求一絲慰藉,只覺得這勞什子比算學題可愛千萬倍。
旁邊的賈環倒是听得眉頭緊鎖,一副苦大仇深卻強自記憶的模樣。
寶玉心中暗嘆,這等錙銖必較的學問,果然合了環老三這類人的脾胃。
他偷偷瞄了一眼旁邊的賈蘭,見那小古板竟听得兩眼放光,還在一個小本子上飛快記錄,不由得哀嘆一聲,趴在桌上,只盼這煎熬早點結束。
好容易熬到算學課畢,寶玉已是昏昏欲睡。
下一堂是律法課,他本打算繼續神游天外,誰知程先生開口講的並非枯燥條文,而是一樁前朝的奇案。
“……尸首頸間勒痕深淺不一,初看是自縊,但仵作細查後發現……”程先生娓娓道來,如同說書先生一般。
寶玉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他仿佛能看到那懸梁的尸首,那狡詐的凶手,那明察秋毫的仵作……這比那些“子曰詩雲”有趣多了!
他忍不住坐直了身子,全神貫注地听著,甚至在心里推測起凶手是誰。
程先生將台下眾子弟的反應盡收眼底。賈蘭的專注,賈環的陰郁,其他子弟的懵懂或不耐。
而最引他注意的,自然是那位餃玉而生的寶二爺。
看到寶玉在算學課上的痛苦模樣,他心中暗嘆,此子果然不喜經濟之道。
然而,當講到律法奇案時,寶玉眼中驟然迸發出的光亮和那種沉浸其中的想象力,卻讓他心中一動。
他想起賈政老爺的囑托,要因材施教。
此子心思細膩,感受力極強,于邏輯推演上或有欠缺,但對人情、對故事、對美,有著超乎常人的敏銳。
或許,強逼他學算學是事倍功半,若能引導他將這份敏銳用于……
比如,記錄市井百態,編纂地方風物志,甚至……
李先生心中有了一個模糊的想法。
……
下學後,寶玉迫不及待地往黛玉處跑,想去尋她說說這新奇感受。
剛進院門,便听見里面傳來探春清亮的聲音︰
“……寶姐姐說得是,這《九章算術》中的‘均輸’篇,于管理庶務、分配物資上,竟有如此妙用!往日里我們只知看賬本,卻不知其背後原理。”
進去一看,只見黛玉、寶釵、探春三人正圍坐在一處,桌上攤著幾本新送來的書,不僅有詩詞匯編,竟也有《農政全書》《營造法式》的簡本。
黛玉正對著一本講述各地花卉栽培的書看得出神,寶釵則與探春討論著算術問題。
見寶玉進來,探春興奮地道︰“二哥哥,你今日家學里都學了什麼?我們這邊也得了老太太吩咐,送來些新書,真是開眼界了!”
寶玉見姐妹們並未因接觸這些“雜學”而失了雅趣,反而更添了幾分鮮活氣,心中那點對新學的排斥又淡了些,忙將律法課上的奇案說與她們听。
黛玉听得掩口驚嘆,寶釵則若有所思地道︰“明辨是非,知曉律法,確是安身立命不可缺的。”
寶玉看著姐妹們眼中閃爍的光彩,再想想自己方才在算學課上的窘迫,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這新學,像是一把鑰匙,似乎正在打開一扇他從未想過要推開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