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垂著頭,一字不差地復述著大老爺賈赦的“懇求”︰
瞧上了老太太屋里的鴛鴦,模樣好,性子穩,想討了去放在房里伺候,也好盡盡孝心。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扎在林�的心頭。怒火並非為她自己,而是為記憶中那個剛烈決絕的鴛鴦,為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封建規則。
賈赦?孝心?真是天大的笑話!
他那房里,姬妾丫鬟還不夠多?無非是見鴛鴦出落得好,又是她身邊得用的人,存了齷齪心思,兼帶試探她這老太君的權威罷了。
若按賈母往日性情,怕是當即就要摔杯子罵人,護住鴛鴦。
但此刻,坐在榮禧堂暖閣里的是林�。一個深知“小不忍則亂大謀”,深知賈赦是未來抄家導火索之一的現代靈魂。
硬踫硬,最簡單,也最愚蠢。只會激化矛盾,讓賈赦懷恨在心,日後更易被人當槍使。
她需要借力打力,需要把這場針對個人的風波,引導向對整個家族積弊的敲打。
她端起手邊的雨過天青瓷盞,輕輕撇著浮沫,動作緩慢得讓地下跪著的琥珀心頭發顫。
堂內靜得可怕,只有茶蓋輕踫杯沿的脆響。
“難為他一片‘孝心’。”
賈母終于開口,聲音平緩,听不出喜怒,卻讓琥珀頭皮一麻。
“鴛鴦的事,不急。我恍惚听著,近日外頭莊子的孝敬又遲了?府里各處用度,倒似比往年更浩繁了些?”
她目光一轉,落在下首椅子上坐著,正低頭用指甲劃著茶杯蓋的王熙鳳身上︰“鳳丫頭,你管家,你來說說。如今咱們府里,一月進出多少?各處可有儉省的可能?”
王熙鳳正心里掂量著大老爺這出戲呢,冷不丁被老太太點了名,心頭一跳。
老太太這反應,太反常了!
按常理,不該是立刻發作維護鴛鴦嗎?怎麼問起賬目來了?
她忙站起身,臉上堆起慣常的伶俐笑容︰“回老太太話,咱們這樣人家,進進出出都有舊例,雖比不得先祖時候,倒也還支撐得過去。只是如今各樣東西都貴了,人情往來又重,難免……顯得手頭緊些。”
她一邊說,一邊飛速琢磨老太太的用意。
是真心問賬,還是借題發揮?
“哦?舊例?”賈母輕輕放下茶盞,那一聲輕響,卻像敲在王熙鳳心尖上,“我怎記得,去年臘月里,莊頭烏進孝送來的年例,就比往年短了不少?這‘舊例’,怕是也一年不如一年了罷?”
王熙鳳心里更是咯 一下。
老太太平日頤養天年,何曾對這些具體數目如此上心過?今日竟連烏進孝短了銀子都記得一清二楚!
她隱隱覺得,眼前的老太太,和昨日之前的那位,似乎有些不同了。
那眼神,平靜底下,像是能洞察一切。
“老太太記得是。”鳳姐兒只好應承,“莊子上年成不好,也是有的。”
“年成不好,是一說。”
賈母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可咱們府里,該花的錢,比如各房月例、哥兒姐兒的用度,不能短。那不 花的……”她目光似有意似無意,掃過窗外,
“我前兒恍惚听誰說起,老大房里,新得了兩件前朝的玉璧?說是價值不菲?”
林�清晰地看到,王熙鳳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縮了一下。
很好,敲打到點子上了。
賈赦的奢靡,正是府內開銷巨大的黑洞之一,也是王熙鳳這管家奶奶難以管轄、甚至可能暗中勾連牟利的地方。
把賈赦的“孝心”和他房中的“古董擺設”聯系起來,足以讓聰明如王熙鳳品出別的味道。
“奴才們眼皮子淺,傳話未必作準。”王熙鳳趕緊賠笑,心里卻已翻江倒海。
老太太今日句句機鋒,竟像是要拿大老爺開刀?
還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是針對大老爺,還是借大老爺來敲打她這管家的?
賈母見火候差不多了,不再追問。她重新看向還跪在地上的琥珀,語氣恢復了之前的平淡︰
“你起來吧。回去告訴你們老爺,他的‘孝心’,我知道了。鴛鴦是我用慣了的人,離不得。至于他房里若缺人伺候……”
她頓了頓,看著琥珀瞬間蒼白的臉,才緩緩道︰“明日巳時正,讓他親自來我屋里說話。我自有道理。”
王熙鳳看著琥珀如蒙大赦般退下,心里那根弦卻繃得更緊了。
老太太非但沒答應,反而要大老爺明日親自過來!
這絕不是息事寧人的態度。
而且,老太太剛才問賬、問古董,分明是意有所指。
她忽然覺得,這榮國府的天,怕是要變了。
而這位平日里看似只知享樂的老封君,手里似乎正握著一把她們從未看清的,鋒利無比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