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睿一口氣說完,胸口劇烈起伏,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是親手把自己推進了更深的泥潭。他不敢看甦瑾的眼楮,低頭拿起桌上的劣質醋瓶,胡亂地往面碗里倒,動作粗魯,醋汁濺到了桌面上。
甦瑾的臉色在他那番近乎自毀的剖白中,從震驚、憤怒,漸漸變成了一種難以置信的蒼白。她的手指緊緊捏著一次性筷子,指節泛白。她看著眼前這個仿佛要把自己貶低到塵埃里的男人,看著他刻意倒醋掩飾慌亂的動作,看著他舊棉襖袖口磨損的痕跡……
她不相信。
她的直覺在尖叫。她想起了文創園地下,他面對危險時眼底那份超越恐懼的銳利和決斷;想起了他解讀風水時,那份掩藏在市儈表象下、對古老傳承近乎本能的敬畏和運用;想起了他提到“祖墳里埋著的老祖宗”時,那份深藏的不甘與掙扎。如果他真是一個徹頭徹尾只認錢的市儈小人,他當初根本不會管恆泰那攤爛事!他此刻的“坦白”,更像是一種自暴自棄的防御,一種用最惡毒的語言將自己包裹起來、試圖嚇退她的盔甲!
然而,明白這一點,並沒有讓她好受半分。反而更痛。因為這意味著,他是真的在恐懼,恐懼到寧願在她面前把自己撕得粉碎,也要劃清界限,把她推開。他那些“市儈、圓滑、厚臉皮”的標簽,像一把把淬毒的刀子,精準地捅在她最柔軟的地方——她的關心,她的信任,甚至她心底那點朦朧的好感,在他口中都成了“麻煩”和“要命的東西”。這比直接拒絕更傷人。
“市儈…圓滑…厚臉皮…”甦瑾喃喃地重復著這幾個詞,聲音輕得像嘆息,帶著一絲破碎的哽咽。她看著楊睿低垂的頭,看著那碗被他攪得一團糟、散發著濃烈酸氣的面條,一股巨大的悲傷和無力感席卷了她。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我明白了,楊師傅。”她的聲音恢復了清冷,甚至帶上了一絲楊睿從未听過的疏離和客套,仿佛在稱呼一個陌生人。“謝謝你的‘坦誠’。這頓飯……就不必了。你‘挺好’的,真的挺好。如你所願,我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
她抓起放在一旁的手包,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轉身就走,沒有一絲猶豫。只是在走到門口時,腳步微微頓了一下,背對著楊睿,肩膀似乎又顫抖了一下,但終究沒有回頭。
寒風卷著門簾撲了進來,吹散了面碗上最後一點熱氣,也吹得楊睿渾身冰涼。他看著對面那碗一動未動、已經坨掉的面,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碗里那渾濁的、散發著刺鼻酸味的湯水,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
他慢慢地、慢慢地拿起筷子,挑起一筷子冰冷的、浸透了劣質醋的面條,塞進嘴里。那酸味直沖天靈蓋,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都咳了出來。他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湯漬和咳出的淚水,又猛地灌了一大口冰冷的茶水,試圖壓下那股令人作嘔的味道和心底翻涌的、更加苦澀難言的情緒。
面館里只剩下他一個人,對著兩碗殘羹,像一個剛剛演砸了一出荒誕劇的小丑。空氣里,只剩下劣質醋的酸味和揮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劣質醋的酸味還頑固地殘留在喉嚨里,混合著胃里翻騰的惡心和心底那股難以言喻的苦澀。楊睿胡亂抹了把臉,把碗里最後幾根冰涼、坨掉的面條扒拉進嘴里,咀嚼得毫無滋味,像是在吞咽一團冰冷的麻繩。他強迫自己擠出一個豁達的表情,仿佛剛才甦瑾的離去只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對著空蕩蕩的對面座位,用只有自己能听見的聲音嘟囔︰“挺好…一個人吃兩碗,實惠!”
結完賬,那點小賺的紅包又癟下去不少。他裹緊舊棉襖,一頭扎進冬日傍晚凜冽的寒風里,仿佛想用這冰冷驅散心頭的煩悶和面館里殘留的酸腐氣。目標是他位于另一條相對熱鬧些的步行街尾、同樣逼仄的“楊氏堪輿”小門臉。
剛拐進步行街,口袋里的手機又像催命符一樣震動起來。掏出一看,屏幕上跳動著“房東王胖子”四個大字。楊睿心里咯 一下,一股不祥的預感涌上來。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調動起臉上所有的肌肉,擠出一個堪稱諂媚的笑容,才按下接听鍵。
“喂?王老板!哎喲,您這電話來得真及時,我正想著這兩天去給您拜個早年呢!”楊睿的聲音熱情洋溢,帶著十二分的討好。
電話那頭傳來王胖子油膩而傲慢的聲音,像鈍刀子刮鍋底︰“拜年?楊睿啊,少跟我來這套虛的!我跟你說正事!明年開春,你那鋪子的租金,得漲了!”
盡管早有預感,楊睿的心還是猛地一沉。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但聲音里的諂媚卻更濃了,幾乎帶上了哭腔︰“哎喲我的王老板!您可別啊!這大冷天的,您這不是要我的命嘛!您看看這步行街,現在哪還有人啊?我這小本生意,都快揭不開鍋了!您行行好,體諒體諒,租金真不能再漲了!我保證,等開春天暖和了,生意好點,我給您包個大紅包!您看在我這麼多年老實本分、從不拖欠的份上……”
他搜腸刮肚,好話說了一籮筐,從經濟寒冬說到人情冷暖,把自己說得比小白菜還可憐。
王胖子在電話那頭嗤笑一聲,不耐煩地打斷︰“楊睿,你少跟我哭窮!你那些神神叨叨的把戲,忽悠一個算一個,當我不知道?體諒你?誰體諒我啊?現在啥不漲價?我這鋪面地段多好?要不是看你是老租客,我早就租給別人了!一句話,漲五百,沒商量!愛租租,不租滾蛋!別佔著茅坑不拉屎!”
那“滾蛋”兩個字像針一樣刺進楊睿耳朵里,他臉上的假笑終于掛不住了,一股邪火直沖腦門。但他死死咬著後槽牙,硬是把那股火氣咽了回去,聲音因為強忍而有些發顫︰“王老板,您…您再考慮考慮?五百太多了,三百行不行?三百我咬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