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睿揣著兩份紅包,那點“小賺一筆”帶來的微薄暖意,在踏入南市場那條熟悉又破敗的過道時,就被一股無形的壓力驅散了。他腳步下意識地放輕,像做賊似的往自己檔口方向瞄。
只一眼,他渾身的血似乎都涼了半截。
薄鐵皮卷簾門緊閉著,門口那張油亮的太師椅旁,蜷縮著一個熟悉的身影——甦瑾。
她穿著一件米白色的羊毛大衣,在昏暗的市場環境中顯得格格不入。她抱著膝蓋,下巴抵在手臂上,側臉對著楊睿的方向,長長的睫毛低垂著,不知在想什麼。寒風卷起地上的碎布頭和灰塵,在她腳邊打著旋。她顯然等了很久,身影透著一種被遺棄的孤單和固執的倔強。
楊睿的心髒猛地一縮,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身體的本能快過大腦,腳步一轉就要往旁邊的岔路溜走。
“站住!”
清冷而帶著一絲沙啞的聲音響起,不大,卻像釘子一樣把他釘在了原地。
甦瑾已經站了起來,動作有些僵硬,大概是蹲得太久腿麻了。她拍了拍大衣下擺沾上的灰塵,抬起臉,眼楮直直地看向楊睿。那雙平日里明亮聰慧的眸子,此刻有些紅腫,眼底布滿了細密的紅血絲,卻燃燒著一股被壓抑的怒火和濃濃的失望。
楊睿僵在原地,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慢慢轉過身︰“喲,甦教授?您…您怎麼在這兒?稀客啊!”
“稀客?”甦瑾一步步走過來,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清晰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楊睿的心尖上,“楊睿,你看著我眼楮說,你是不是在躲我?”
“躲?哪能啊!”楊睿干笑兩聲,眼神飄忽,不敢與她對視,“您看您這話說的,我躲您干嘛?我這一大早出去看風水,剛回來,累得夠嗆……”
“夠了!”甦瑾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別跟我打哈哈!楊睿,我不是傻子!你電話里敷衍我,掛我電話,現在看到我就想跑?我就問你一句,那天電話里你什麼意思?什麼叫‘挺好’?什麼叫‘讓我消停點’?什麼叫‘遠得能要人命’?”她一連串的質問,語速極快,每個字都像小錘子敲在楊睿的神經上。
楊睿臉上的假笑終于維持不住了。他嘆了口氣,低下頭,看著自己洗得發白的舊棉襖袖口,聲音低沉下去︰“字面意思,甦瑾。就是字面意思。”
“字面意思?”甦瑾重復著,眼圈瞬間更紅了,一層水汽迅速彌漫上來,但她死死咬著下唇,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卻比哭還難看,帶著濃濃的嘲諷和自嘲︰“好啊,明白了。挺好,真的挺好!我就是……我就是犯賤,非得來看看你,看看你是不是真得‘挺好’!現在看來,你確實挺好,紅光滿面,生意興隆,是我多管閑事了!”
她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脊背,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維持最後一點尊嚴︰“咱們本來就沒什麼關系,萍水相逢而已。是我自作多情,非得……非得來關心一個嫌我煩、嫌我多事的人!打擾了,楊師傅!”
說完,她猛地轉身就要走,那決絕的背影刺得楊睿眼楮生疼。
“等等!”楊睿脫口而出。看著甦瑾僵硬的背影,他心里那點市儈和逃避被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情緒壓了下去,混雜著愧疚和不忍。“時間…時間不早了,”他聲音干澀,“我請你吃頓飯吧。正好,有些話……說說開。”
甦瑾沒有回頭,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過了幾秒,她才低低地、帶著鼻音應了一聲︰“……好。”
市場附近一家簡陋的面館,油膩膩的桌子,塑料凳子。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油煙味和劣質醋的味道。與甦瑾平時出入的環境天壤之別。楊睿點了兩碗最普通的雪菜肉絲面。
面端上來,熱氣騰騰,但兩人都毫無胃口。沉默在狹小的空間里蔓延,沉重得讓人窒息。
“你……”甦瑾終于打破沉默,聲音很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恆泰之後,你就變了個人。是不是……是不是白石那邊還有人找你麻煩?還是警察……”
“甦瑾,”楊睿打斷她,他放下筷子,抬起頭,目光復雜地看著她,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反而拋出一個更尖銳的,“你真得了解我嗎?”
甦瑾一愣,顯然沒料到他會這麼問︰“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楊睿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近乎殘酷的、自嘲的笑容,“你認識的那個,在恆泰文創園地下、面對白石和瞿老道時顯得有點小聰明、甚至還有點……嗯……可能,我是說可能你覺得堅毅、果敢、老練的那個楊睿,你覺得那是真實的我嗎?”
甦瑾看著他,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一絲被冒犯的慍怒︰“難道不是?”
“不是!”楊睿斬釘截鐵,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決絕,“那只是裝的,是形勢所迫!那不是我!甦瑾,現在坐在你面前的這個,才是真正的楊睿!”
他指了指自己洗得發白的舊棉襖,又指了指檔口的方向︰“市儈!為了幾千塊紅包,大冬天跑斷腿,看人下菜碟,對老陳那種厚道的就多點耐心,對張小姐那種摳搜的,心里罵娘面上還得裝孫子!圓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在警察面前裝老實,在秦虎那種地頭蛇面前裝孫子,在你們這些‘高端客戶’面前裝高深!厚臉皮!被房東催租能躲就躲,被同行擠兌唾面自干,為了混口飯吃,什麼場面話、奉承話都能往外蹦!什麼祖傳的道義、什麼形勢派的風骨,都是狗屁!填飽肚子,活下去,別惹麻煩,這才是我楊睿的生存法則!”
他語速極快,像在急于剖開自己,把最不堪、最市儈的一面血淋淋地攤在甦瑾面前︰“你之前看到的那些,不過是曇花一現的假象!是我為了保命、或者為了點可憐的自尊心強撐出來的幻影!我骨子里就是個在底層泥坑里打滾的小人物,滿身市儈氣,只認錢,只想安穩地混日子!你那種‘關心’,那種牽扯到恆泰那種漩渦里的‘關心’,對我來說就是天大的麻煩!是會要命的!我躲你,不是因為討厭你,是怕!是惹不起!懂了嗎?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