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遇陰雨,又逢北風,船速減半而行,到了傍晚,才抵達兗州新壩閘。
此處排隊過閘需得等待開閘、勘合,至少要等到度過今夜,在次日天亮方可通行。
譚九鼎一到地方就迫不及待下了船,前往驛站將淮安所經歷諸事以及曾如驥的目無法紀之罪行密疏直奏遞去京師。
徐綺思忖過後,也借機書信一封,實封傳給了身在京師居于高位的父親。
這還是她自打離開姑甦後,第一次給父親傳訊。
比起那時,她心境大有不同,已經不會再對父親的話語徒生憤懣。她想得更多了,疑問也更多了,眼下正急于想要從父親口中探出個究竟來。尤其是命令她監視匯報譚九鼎行蹤與探案進展這點,更是勾起她的百般好奇。
徐綺直覺,這或許與譚九鼎的父親譚肅當年獲罪一事有關。她記得自己幼時見過譚肅的,小小年紀的她為什麼會記得那個人就是譚肅?而父親又為什麼對這個名字三緘其口?
還有這樁莫名其妙的婚事。
徐綺偷偷瞄一眼面色如肅的譚九鼎,蓋下自己的私印。
“走得匆忙,路引和離京開具的符驗都扔在客棧里了,得讓父親重新寄來。”掩蓋家書內容時,她這麼說著。
“你可留在兗州,等我追得什麼結果回來再接應你。”
听譚九鼎這麼說,徐綺有些生氣。先前還信誓旦旦的表示不會丟下她呢,怎麼這就反悔了?
“你想得美,”她嗔怪,故意撂下狠話,“萬一我在兗州這段時間出了什麼岔子,你怎麼賠?”
譚九鼎還了她一眼,怔了下後淡然一笑。“那我確實賠不起。”
“所以,你既將我帶出姑甦,就得護送到底。況且你是知道的,我見不到知微安全絕不會回頭。”
“好。”譚九鼎提提藏在布條裹纏中的刀,提醒,“那稍後莫要離我遠了,咱們去的地方可不太平。”
“哪里?”
向西行二里,淤積的河汊旁,窩棚與敗屋鱗次櫛比,污水橫流,豬羊與人糞尿混著河泥腥氣蒸騰,酒氣混著騷味肆無忌憚攻擊著口鼻。
徐綺有限人生中幾次遠行千里,也算到過許多地方,但從未見過哪一個地方能與“腐朽”二字如此貼合。
她巡 四周,目光不敢停留在某處太久。不管是不堪入目的穢物,還是葦席狹縫後透出來的不善視線,盯得久了都會周身不適。
前面總領先一步的譚九鼎倒是行得坦蕩悠哉,仿佛是生于此長于此的本地人一樣松弛。看那顛顛斜斜的背影,還真有幾分混入其中的意思。
徐綺緊了緊自己的麻布襖子。眼下她還扮著鹽商隊伍中的小廝模樣,只不過模樣像她這般周正水靈的小廝確實不多見。
沒走兩步,一醉醺醺的賴皮莽漢就似有意無意地往她這里撞來。
徐綺閃躲不及,被酒氣撲了滿身,嗆得想吐。
“哎喲,哪來的俊俏小唱?幾個錢能讓爺爺爽爽?”
徐綺冷臉無視,不欲與之糾纏。可對方卻不肯饒她,伸手朝她探來,險些掃過她胸脯,拉住了她的手臂。
徐綺狠瞪對方,一見那張醬紅麻癩的臉,想伸手打人都嫌髒了掌心。“滾開。”
“誒?這動靜,難不成是個小娘子……呃……”莽漢一個酒嗝還沒打完,便突然往旁邊一歪,倒頭就“睡”過去了。
譚九鼎回頭,精準瞄見徐綺手里的簪子,知道那醉漢身上肯定多了個小洞,于是嗤笑不語。
徐綺在衣服上抹了抹血,心疼道︰“總共沒多少麻藥帶在身上,又浪費了一點。”自從小弩丟了,這就是她最後的也是唯一的護身之物。
因此遷怒譚九鼎︰“你要是能幫幫忙,我也不至于如此局促。”
“徐三小姐手段厲害得很,可比不一般女子,哪需旁人插手?”
听他調侃,徐綺哼了聲。“我們到底要去哪?”
“找個豬局。”他說。
“什麼是豬局?”
“和皮場廟不一樣,那是些爛九流消遣的地方。”
難道這里還不夠爛九流?
徐綺環顧,皺起鼻子。“這又是什麼地方?”
“金口村,傍著閘關而生的村子,閘夫、縴戶、破落戶、逃役的漕丁、銷贓的強匪、擺攤的相士、賣狗皮膏藥的江湖郎中,沒有你想不到的。”
徐綺听得,倒覺得此處叫土匪寨更貼切些。
“那豬局又在何處?”
“不遠了。”譚九鼎輕車熟路,彎彎繞繞摸到了一間喧嚷欲掀頂的陋店。
店內豆油燈昏昧,葉子牌摔得 啪響,骰子在粗陶碗里亂撞。
這種賭桌叫徐綺勾起了不好的回憶。她現在想到皮場廟,都會起一層雞皮疙瘩。
不過這里確實與那地方不同,他們徑直而入,擠入臭氣燻天的叢叢人頭中,竟也沒有一人抬頭多看他們兩眼,像是根本不在乎他們是誰。
徐綺松了口氣。想想也是,此地能有幾個清白人家?不問來處對彼此都好。
譚九鼎朝徐綺伸出空手來,抖了抖。
“要什麼?”徐綺疑惑著,解下錢袋遞上,譚九鼎卻搖頭。
她思忖片刻,恍悟,摸出那兩枚深藏已久的缺口銅板,小心塞進譚九鼎的手心。
譚九鼎歪嘴一笑,故意將兩枚銅板掂了掂,三推兩擠來到牌桌前。見桌上正開一局斗虎,他便把銅錢往桌上一丟。
“賠二十文。”
桌邊似無人在意,吵吵嚷嚷地跟局叫局,唯其中兩人目光黏著在那銅板上,面色有一瞬的驟變。
譚九鼎假裝笨拙,佯輸數十文,待那兩人轉身離去之時,快步跟上。走出陋店,撩起兩人後頸,幾步把人拖到牆根,一條長刀壓雙蛇,暗卡其喉,逼得不能動彈。
躲在旁邊小解的賭棍這情況嚇得尿都斷了,被他喝令攆走。
待清淨了,譚九鼎收緊手臂,聲低如鐵︰“眼熟?撂個底,交個朋友?”
瘦賭棍被勒得臉皮紫漲,氣窒欲絕,嘶啞著聲音趕緊答道︰“自己人,自己人,爺爺饒命!”
“哪條船的?”
“姑甦起奔海州!雷家……雷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