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屁保家衛國,軍餉欠了七八個月,到手被層層剝得只剩三成,飯都吃不飽,拿什麼力氣捅蒙古人屁股?都沒婆娘孩子熱炕頭強。”
“嘿,我家是個女娃,那叫一個心靈手巧!女娃好,女娃好哇,等我殘了死了,女娃就不用接我這身爛刀破甲,繼續到冰天雪地受凍挨餓了。”
“直娘賊的!老子得活著!活著帶婆娘和冬兒回淮安老家去,這苦哈哈的地方怎麼能養好病?”
“羨慕吧?這是你嫂子繡的,這個是冬兒繡的,那可不!得隨她娘!”
“冬兒……失蹤了。”
左大益平生的喜怒哀樂都在譚九鼎的腦子里翻滾,如進了熱油鍋, 啪迸濺出無數油星,在心上一落一個燙疤。
艙外烏雲蔽月,渾不知個時辰,天邊似亮非亮的,人像醒了又像沒醒。
譚九鼎早已被松開,靠臥在鹽包上,垂著頭。
“吱嘎”門開,徐綺取了個懷爐來,放到他面前。“前面就要過安東了,老管事叮囑,讓你在艙里再躲幾個時辰。用這個暖暖身子吧。”
見他不動,徐綺撇撇嘴,抬起他一條手臂直接把懷爐塞到肘窩里面圈著。
“離弦的箭就不能回頭,現在你最能寬慰左大益的是追上王程,找到他女兒下落。”
“走運的是,白廷儀說他見著王程和同伙上的也是去海州的船,不知道他們本來就是打算去那里,還是急得沒選擇,我們只要找到合適的閘關就能追截。只不過雖然明面上北過安東就能安全,但實際曾如驥的手最遠能夠到海州,所以我們這一路還需特別謹慎才行。”
徐綺看著他身邊豎著的雁翎刀,嘆氣︰“你這官當得,格外驚心動魄,虎落平陽被犬欺。不過曾如驥也是莽,大抵是瘋了才會想出殺人滅口的法子來。”
“原本只是丟了虎符,大不了賠了官貼了錢再挨上幾棍子便了事,現在倒好,要殺害代天子行憲的巡按御史,直接罪同謀逆,一步錯步步錯。”
“……不是誰都能看得開,嘗過權力滋味的人,是不會輕易罷休的。”譚九鼎沙啞著聲音回答。不管是當夜不收還是當御史,他都見過太多像曾如驥這樣的人,已經無需迷惑。
徐綺見他並不是全然沒有反應,索性挨著他坐了下來。“哼,小小一方淮安就撐破了肚皮,他的能耐也不過如此。等過了淮安地界,千萬別給他好臉色,狠狠修理他,叫他欺人太甚。”
听徐綺說了平時不說的話,譚九鼎意會,她是在安慰他。
“你呢?”他側起頭,問,“被牽連進來,可曾後悔離開姑甦了?”
“為何要後悔?”
徐綺的目光透亮。“我現在至少知道知微在哪兒了,倘若沒遇見你,恐怕現在天天蹲在甦州府衙門口含冤,連知微早已離開甦州了都不曉得。”
“你不怕?”
“怕?你指什麼?死嗎?”她突然舒悅地笑了起來,“我也算是見識過了,人的命有時就是那麼輕飄飄的,說沒就沒了。”笑了兩聲後又凝住了臉,想起那一張張在她面前輕易命絕的臉,心情總是沉重的。
“不管好人也好,壞人也罷,只要死了,就沒了分別。找到趙青的時候,恨不能用凳子直接砸死他;追著黃璋時,總想著這種人也配當個百戶?然而他們死了之後,我就再也恨不起來了,只覺得可憐——跟路邊一條隨意丟棄鳥獸分食的死狗有什麼區別呢?”
“陳處厚風光無限,黑白通吃,手握整個淮北的綱商魁首,然後呢?”
徐綺“唉”地嘆了口氣。“死沒什麼可怕,可怕的是你死前後悔莫及。我可不想那麼淒慘,所以盡可能去做不會讓自己後悔的事情吧。”
她自顧自說了許多平時都不會流露的多愁善感,說完便紅了紅耳根。
以為譚九鼎會笑她,結果沒有。他倒是傳來了笑聲,不過笑得如那方懷爐,帶著暖意。“你算是我見過的為數不多的通透之人了,徐三小姐,果然不俗。”
又听見他這麼說,徐綺不免開始好奇,從前在他心里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形象?
剛想開口,艙門又開,白廷儀打著呵欠走起來,手里還提著一盞羊角燈。外頭黑漆漆一片,全靠這點光照亮了。
他另只手抱著個裘毛大氅。“醒著?外頭吹北風,怕凍著憲台。”
觀譚九鼎顏色比之前好了許多,也能跟徐綺說話,他也索性坐了下來,將心中憋了許久的疑惑一吐為快——
“那盜……不,那位壯士到底什麼人?為什麼曾如驥會追著你們不放呢?賭坊里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啊?”
他的好奇抓心撓肺的,一邊不願再沾惹麻煩事,一邊又忍不住想詢個究竟。
徐綺看看譚九鼎的神情,先開口把先前發生的事講了個大概齊,包括與左大益的相遇。不過她兜著底,沒透露譚九鼎跟左大益的淵源。
“原來他的女兒也被人擄了?”幸好白廷儀心性單純,壓根沒往深處想,一臉對左大益不幸遭遇的同情。
“怪不得……誒,那他偷東家又偷西家的,難道是在找他女兒下落嗎?”舉子後知後覺地瞪大了眼,“這事跟指揮使、陳家,哦,還有那裘氏綢莊也有關系啊?”
“他最先去盜了裘府,是因為裘錦升喜好收藏繡品,里面便有些是出自他女兒冬兒之手。”冬兒,梅花,梅娘,誰能想裘錦升心心念念的靈氣之作,是個東躲西藏的窮苦逃兵之女為了給母親湊藥錢而繡出來的。
“他的目的是那本賬簿,起初他以為那上面的買賣記錄可能會有冬兒失蹤的線索。”
“有嗎?”
徐綺搖了搖頭。“所以他打听到除了冬兒還有別的姑娘家失蹤的傳聞,便去了陳府。”
“為何是陳府?”
“因為陳府暗中捏著淮安本地、漕河過路的船幫,他推斷如果人要被送出淮安的話,陳處厚肯定知道什麼。事實證明,他也猜對了,不過沒料到事情比他想象得還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