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如驥一下變成了整張血腥畫圖的中心,里面的人放棄抵抗,外面的人也沒有趕盡殺絕,一層層停下動作,視線皆指向中央,似乎都在等下一個局勢轉變的關鍵契機。
曾如驥狀如猛虎,哪能容得他人挾持?可沒想到身後鉗制之人的力氣比他不相上下,暗中較勁竟沒討得什麼好處。
“衛帥莫動!那箭頭有毒!沾不得!”
譚九鼎一聲呵止,陡然定住了曾如驥的身子。
後者虎眼圓瞪,循著下眼眶觀那只捏著箭枝的手,喉頭干澀地浮動了一下。
譚九鼎一眼就認出了那支一尺九寸四須鏃的弩箭。交手兩回,回回都見證它威力強大,別說被箭頭刺破,就是踫一下空都要皮肉溶解,從未見過如此劇毒。
蒙面人挾住了指揮使曾如驥,卻不說話,開口的倒是被譚九鼎扭于身下的王程。
他咳著哼笑了聲,陰惻惻道︰“松開。”
顯然這話是沖著譚九鼎來的。
譚九鼎隨著嗤笑,冷冷道︰“何須玩這麼大?你們若敢出手傷了淮安衛指揮使,可曾想自己能活著走出淮安嗎?”
“能不能也要試試才知道,譚憲台也是幾次殺出重圍的幸存之人,刀劍無眼,事在人為,應該最知道了。松開,不然曾衛帥就會化成一灘臭水,尸骨難全。”
這話在地窖內蕩出回響,倒吸冷氣一片。
“不準松。”豆大的汗從曾如驥頭上滴落濡濕了沙色虯髯,他卻咬著牙擠出不肯低頭的話,“幾個毛頭小賊也配用本官的命換?我呸,本官丟不起這個人!那倒不如死便死了!你們听著,待我死後,定要將這幾人通通剁成肉泥!”
眾軍士猶豫著不敢應下這命令。
“都聾了嗎!”曾如驥一聲虎嘯,才激得眾人齊聲答“是”。
剛剛垂落的利器又鏗鏘豎起,嚴陣以待。
“好骨氣,”王程被譚九鼎反扭著手,忍疼笑說,“听聞曾衛帥早年剛襲成百戶時,就于崇明島一役亂戰中一人斬獲倭寇十個首級,人稱‘鐵鷂子’,果然是條鐵一樣的硬漢子。”
“少拍些虛頭巴腦的馬屁!看你賊眉鼠眼的下作模樣,也配提本官當年之勇?”
譚九鼎沒空觀兩人唇舌之戰,他陷入兩難。
他的確有意放人,曾如驥的安危當然不能不顧。不過,擔心的不是讓人跑了之後再也抓不著,而是王程為人詭滑,萬一自己放了他,他卻不守承諾仍要傷曾如驥性命以制造混亂,該怎麼辦?
躊躇之余,余光掃見混戰是不見人影的潘集此刻竟站了出來。
“衛帥切莫說氣話,命還是比天大,人要是死了可就什麼都沒了。”他語氣柔和,頗有安撫之效,“王百戶也別沖動,譚憲台說得不錯,若是傷了衛帥性命,你二位更走不出淮安城了。”
“不如大家就各讓一步……”“狗豎子!”
曾如驥不肯听他調解,不如說,是听見他說話才更加火大。
一想到自己此刻窘狀就是拜這紈褲所賜,身體里的燥火便呼呼往上噴烈焰苗子!可顧不上分辨他到底是哪邊的了,劈頭蓋臉便是臭罵︰
“你姑丈尸骨未寒!家中大喪不置,卻跑出來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不孝豎子!禽獸不如!”
潘集真是好耐性,聞罵聲竟還能眯眼笑出來。他突然問曾如驥︰“衛帥好罵,不過不肖佷有個不解之事想問問衛帥——您既然是在抓捕賊盜,那為何這幾日身邊總是只帶這些個人手?讓我數數……有五十人嗎?淮安衛不該只有這點兵力可用吧?是有什麼原由才不能派遣重兵圍城搜捕的嗎?”
曾如驥倏地收聲,汗如雨下,眼楮直往譚九鼎這邊瞟。
“哦,我知道了,”潘集一捶手,自說自演道,“時值秋兌,漕運繁忙,衛帥需得動大量人手協助總漕部院衙門維護運河沿線安全,為漕船保駕護航,這才分不出兵力來。”
“不肖佷說得可對?”
曾如驥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瞪眼怒視,不能應聲也沒法應聲,生怕漏了一個“符”字到巡按御史的耳朵里。
就算譚九鼎拿此事模稜兩可地私語威脅過他,但當著眾人的面挑明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遺失兵符是重罪!而身為巡按御史,一旦事情攤到明面上,譚九鼎也不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直奏御前是他的本職。
盜竊致遺失雖明文規定可免罪,但常從重懲處以儆效尤,輕則杖刑,重則死。
更重要的是,堂堂淮安衛指揮使,虎符叫小小飛賊給盜了,他曾如驥丟不起這被釘在恥辱柱上的人。
潘集故意提起此事分明就是在要挾他撤兵放人。
至于潘集是如何知道此事的,曾如驥已經無暇細想。要保全顏面,他只有兩條路可選,一條很險,另一條更險。
“我看王百戶也別太緊張,我們眼下與衛帥不過是有些許誤會,待衛帥想清楚了,解開便可。”潘集笑眯眯,顯然比混戰之前更有了許多把握。
听他這語氣好像絲毫不在意外面後來的那伙蒙面人。
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他知道那些人的來歷和目的!
曾如驥明白了,那些怕是陳府蓄養的私兵!蒙起臉來,行事張狂,竟與匪盜無異!
潘集肯定沒料到衛所軍兵的到來,那麼安排私兵,恐是有自己的小算盤,只不過足夠幸運,來得巧,順勢解了自己的圍,甚至還成了張口要挾的籌碼。
汗水已經打濕了大紅素緞織金蟒袍,汗漬一路順著罩甲邊縫浸出。
他心跳如雷,血液奔騰,若當年手持一把卷刃殘刀獨自面對一隊倭寇的生死攸關之時相差無幾。
曾如驥在抉擇後,抬起左手,沉聲下令。“吾等被慣盜設計誘導至此,誤入圈套。此一眾聚眾設賭,乃知府衙門管轄之事,非我衛所職權所及……現已查明與慣盜無涉,速速放人。”
眾兵士不敢不听,雖有猶豫但還是三三兩兩收起自己的武器,並對王程等讓開了一條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