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走出章台宮時,咸陽的午後陽光正好,卻照不進他深邃的眼眸。
他沒有回自己的府邸,而是直接調轉車頭,馬車轔轔,駛向那座曾經代表著大秦權力之巔的相邦府。
府內,死一般的寂靜。
書房內,呂不韋獨自枯坐。他未戴冠,一頭摻雜著銀絲的頭發披散下來,往日的威嚴蕩然無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憊。他面前的矮幾上,酒爵已空。
李斯進來時,沒有通報。他腳步很輕,像一只踏入暮年猛虎巢穴的狸貓。
“相邦。”他微微躬身。
呂不韋抬起布滿血絲的雙眼,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大王……怎麼說?”
“大王什麼都沒說。”李斯平靜地回答,“但大王什麼都看見了。”
呂不韋的身軀猛地一顫。
李斯走到他面前,語氣沒有絲毫波瀾,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公事︰“大王看見了三百甲士沖向宮門,看見了他們血染章台。他看見的,是一柄懸于王座上之利劍。”
呂不韋的呼吸變得粗重,他緊緊抓住矮幾的邊緣,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本相……本相絕無反意!”
“相邦有沒有,不重要。”李斯的聲音冷酷,“重要的是,那柄劍,必須被折斷。而且,必須是相邦親手折斷,以此向大王證明,您手中再無利刃。”
呂不韋猛然抬頭,眼中閃過一絲絕望的明了︰“你……要本相做什麼?”
李斯緩緩吐出兩個字︰“甘羅。”
“不!”呂不韋像被蠍子蜇了一樣,從席上彈起,須發戟張,“不行!絕對不行!”
甘羅是他一手栽培、視若己出的驕傲。讓他犧牲甘羅,無異于自剜心頭之肉。
“相邦!”李斯的聲音陡然提高,如同暮鼓晨鐘,重重敲在呂不韋的心上,“這不是一道選擇題,是唯一的生路!”
他一步上前,逼視著呂不韋,字字誅心︰“只有刃斷了,大王才會相信,您這柄老劍,已不堪再用,只想在劍鞘里安度殘年!”
“是讓整個呂氏宗族,連同您這位仲父,為他一人陪葬?還是斷此一腕,保全宗族,也保全相邦最後的體面?”
“相邦是天下第一的商人,這筆賬,您比誰都會算!”
呂不韋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看著眼前這個冷靜到可怕的年輕人,仿佛第一次認識他。
最終,呂不韋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空,他再也無法維持“仲父”的威儀,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書房。
他沒有走遠,只是立在門外的廊下,背脊挺得筆直,如同一尊即將崩裂的石像,目光投向庭院深處的黑暗。
片刻後,一陣輕快而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甘羅來了。
他看見廊下的呂不韋,腳步一頓,臉上露出一絲了然的微笑,那笑容里沒有怨懟,只有一如既往的聰慧與釋然。他沒有說話,只是對著呂不韋的方向,深深一揖。
呂不韋的身體微微一顫,卻終究沒有回頭。
甘羅邁步,坦然地走進了那間決定他命運的書房。
門,被侍從輕輕帶上,隔絕了呂不韋的視線,卻隔不斷聲音。
他听到甘羅那依舊帶著一絲少年清亮,卻又洞悉一切的聲音響起︰“李斯,你贏了。”
然後,是李斯那平靜如深潭般的聲音,穿透門板,清晰地傳來︰“這不是輸贏。夏蟬生于盛夏,本就听不見秋聲。若听見了,便是絕響。”
門外的呂不韋渾身一震,猛然抬頭望向緊閉的房門。
他隨即听到甘羅一聲極輕的笑,那笑聲里竟帶著幾分灑脫︰“但願來日的秋聲,不會驚擾了李軍正的高夢。”
錚!
一聲清越的龍吟驟然響起!那是利劍出鞘的聲音,短促而決絕。
緊接著,是利刃劃破血肉的微響,與重物倒地的悶哼。
一切,歸于死寂。
廊下的呂不韋猛地閉上眼,喉頭發出野獸般的 聲,卻未曾發出一絲真正的悲鳴。他死死攥住廊柱的拳頭,指節已然慘白,青筋虯結如龍。
片刻後,書房門開,幾名心腹侍衛面色慘白地抬著一具被白布覆蓋的身體,快步離去,消失在夜色中。
不知過了多久,呂不韋才轉過身,用幾乎凝固的腳步,重新踏入書房。室內空無一人,只有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他抬起頭,目光呆滯地望向牆上那幅《周公負成王圖》。
一滴血,恰好濺在畫中周公的右眼之上。
那滴鮮血,仿佛一滴猩紅的血淚,瞬間將畫中人那溫厚忠誠的目光,染成了說不盡的詭異與悲涼。
李斯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對著呂不韋的背影,用依舊平穩的語調說道︰“相邦節哀。如此,大王那邊,才能有個交代。”
呂不韋猛地回過頭,那雙通紅的眼楮死死地盯著李斯。滔天的悲慟,此刻已盡數凝固成刺骨的寒意與怨毒。這道裂痕,因甘羅的血而生,深可見骨,再也無法彌合。
李斯對此視若無睹,微微躬身,轉身離去。
夜深。相邦府對面的街角陰影里,一道瘦削的黑影遙遙望著那座燈火黯淡的府邸。良久,黑影對著相邦府大門的方向,深深一拜。
而後,他再無留戀,轉身,決然地消失在無盡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