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宮的血腥氣已經被濃重的燻香與草木灰水的氣味勉強壓下,但那股無形的寒意,卻像是滲入了殿內每一根梁柱,揮之不去。
當李斯與蒙武並肩踏入殿內時,帶來一股百戰歸來的鐵血煞氣,瞬間沖淡了宮闈殘留的腐朽味道。
“臣李斯,拜見大王!”
“臣蒙武,拜見大王!”
二人單膝跪地,甲冑與玉階相擊,發出沉悶而清脆的聲響。
端坐于王座之上的嬴政,年輕的臉龐上看不出任何情緒,閃爍著洞察一切的寒光。
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蒙將軍平叛辛苦,先下去歇息吧。寡人有話,要單獨問李斯。”
蒙武一怔,隨即叩首︰“臣,遵命。”
他起身,深深地看了李斯一眼,隨後大步流星地退出了大殿。
殿門在身後緩緩合上,將內外隔絕成兩個世界。
殿內,只剩下君與臣。
“起來吧。”嬴政終于說道。
“謝大王。”李斯站起身,身姿筆挺,不卑不亢。
他走下王座,一步步來到李斯面前,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直刺李斯靈魂深處。
“李斯,你告訴寡人,何為法?”
這個問題,比千軍萬馬更凶險。
李斯心中瞬間雪亮。
他躬身,沉聲道︰“回大王,法者,國之利器,所以禁暴亂,正萬民。”
這是最穩妥,也最標準的答案,出自《商君書》。
嬴政卻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利器?不。”他伸出一根手指,仿佛在空中刻畫著無形的線條,
“法,是寡人的意志,是寡人劃下的天塹。凡在大秦疆土之內,一體遵循,絕無更改。逾越者,死。”
他的話語帶著君王獨有的霸道與決絕。這才是他心中的“法”,是獨斷乾綱、不容置疑的絕對權威。
李斯听懂了。這是嬴政在警告他,無論他在外做了什麼,都必須符合君王的意志。
然而,李斯要的,從來不是做一個簡單的執行者。
他抬起頭,迎著嬴政那幾乎要將人剝皮拆骨的目光,眼神中沒有絲毫退縮,反而燃起一簇微不可察的火焰。
“大王之法,如山間奔流,始于至高,其勢無可阻擋,滌蕩一切污濁。此乃定國安邦之‘勢’。
嬴政的眼神稍緩。
但李斯話鋒陡然一轉,聲調壓低︰“然,山洪過境,雖能摧枯拉朽,亦會留下遍地狼藉,水過則無痕。若要真正掌控水脈,非是任其奔流,而是要‘因勢利導,深挖河渠’。”
這個比喻瞬間擊中了嬴政。白渠的功績就在眼前,他比任何人都懂“水脈”與“河渠”對一個國家的意義。
李斯向前一步,整個人的氣場仿佛都在膨脹︰“真正的王法,當如貫通天下之水系!大王的意志是主脈,是那條從昆侖奔流至東海的黃河、長江,無可動搖。
但沿途的淤塞、決堤、旱土,便是人心之變,是亂局之源。若只知一味沖刷,便是暴政;若置之不理,便是失政!”
“長安君之反,便是河道中的一處巨大淤塞。”李斯的聲音充滿了蠱惑人心的力量,每一個字都敲在嬴政的心坎上,“臣所為,非是擅改河道,而是在‘疏浚’!
臣將叛亂這灘污泥挖出,用它來加固堤壩;臣將那些被裹挾的軍士之心,視為干涸的土地,引主脈之水開出支渠去灌溉!
讓他們明白,順應王法之水,才有生機;逆流而動,只有化為淤泥的下場!”
“如此一來,”李斯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驚雷,
“大王之法,便不再是轉瞬即逝的山洪,而是一張不斷生長、自我修復的水網!
每一次動蕩,都只會讓這張水網挖得更深,覆蓋得更廣,最終將大秦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個黔首之心,都牢牢網羅其中!
它吞噬動亂,並以動亂為養料,變得更加強大!”
這番話,將嬴政“法是君王意志”的獨斷論,升級成了一個可以自我進化、吞噬一切的統治機器!
嬴政的呼吸陡然加重,雙拳在袖中瞬間攥緊。他死死地盯著李斯,仿佛第一次認識眼前這個人。
“所以,”嬴政的聲音冰冷如鐵,一字一頓地問,“你是疏浚了寡人的渠,還是……開了你李斯的渠?”
質問如出鞘之劍,直指咽喉!整個章台宮的空氣仿佛都被抽干了。
李斯卻在此時,再次深深一揖到底,姿態謙卑,但說出的話卻狂傲到了極致。
“臣不敢。”
他緩緩直起身,眼中那簇火焰已成燎原之勢,“臣只是讓大王之渠,順應了天下之勢。”
嬴政沉默了。
他看著眼前的李斯,這個相貌平平的楚人,此刻在他眼中,卻比百萬大軍更具威脅,也更具價值。
良久,嬴政緩緩轉身,踱步至殿中那巨大的天下輿圖沙盤前,背對著李斯,聲音如同寒冰相擊。
“你這疏浚河道的本事,倒是讓寡人刮目相看。”
一句話,沒有褒獎,全是審視。平定叛亂在他口中,竟成了“疏浚河道”這等尋常事。
李斯心頭一凜,知道真正的考驗來了。他躬身垂首,聲音沉穩如初︰“為大王分憂,臣之本分。”
嬴政的手指在沙盤上劃過趙國的位置,指尖的力道仿佛要將那木制的山川碾碎。
他頭也不回地問道︰“只是,這洪水滔天,源頭不清,河道疏浚得再好,也不過是揚湯止沸。”
話音落下,殿內溫度驟降。
這已不是在問罪成 ,而是在直指那權力之水的最高源頭,相邦呂不韋!
李斯知道,這個問題,答錯一個字,便是萬劫不復。他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接口︰“回大王,源頭並非一處。”
他將姿態放得更低,“是宗親之怨、六國之謀,如百川泥沙,盡數匯入,這才堵塞了主渠,釀成大禍。”
他巧妙地將罪責引向了成 背後的浮丘伯、六國勢力,甚至是整個嬴姓宗親的潛在不滿,唯獨避開了那最關鍵的“主渠”本身。
“哦?”嬴政終于轉過身,嘴角噙著一絲玩味的冷笑,目光如刀,直刺李斯,
“那依你之見,主渠本身,難道就固若金湯,沒有半分疏漏嗎?”
逼問,已近乎赤裸!空氣仿佛凝固,李斯的額角滲出細微的汗珠。
他明白,此刻再為呂不韋辯解,就是將自己與相邦府捆綁在一起,迎向君王的雷霆之怒。
但他同樣明白,若立刻拋棄呂不韋,賣主求榮,那他在秦王心中,便永遠只是一個可以隨時丟棄的無信小人。
電光火石之間,李斯做出了選擇。他猛然抬頭,迎著嬴政的目光,眼神中不見絲毫閃躲,反而充滿了坦誠與決絕。
“主渠年久,確有失修之處,給了宵小可乘之機。”
他先是承認了呂不韋的“失察”之責,緊接著,他話鋒一轉,向前踏出一步,聲調鏗鏘有力,充滿了不可動搖的意志︰“但一條能灌溉天下的大渠,價值不在于它是否曾被泥沙堵塞,而在于它未來之水,將流向何方!”
“臣,請為大王重修此渠!”
李斯再次深深一揖到底,每一個字都像是砸在章台宮冰冷的地磚上。
“臣會親手將所有淤積的泥沙盡數挖出,無論其來自何方,牽扯何人!臣會為大王築起更高的堤壩,立下更嚴的閘門!”
他緩緩直起身,目光灼灼地望著王座上的年輕人,許下了他穿越以來最重的一個承諾︰
“臣向大王保證,待到功成之日,這條主渠之水,將再無半分旁逸斜出,只會也只能遵從大王的意志,浩浩蕩蕩,奔流向東,直至四海歸一!”
這番話所承諾的,不是保住呂不韋的性命,而是將呂不韋所代表的整個相邦府的權力體系,進行一次徹底的“清淤”和“改造”,最終完整地、馴服地交到秦王手中。
嬴政死死地盯著李斯,眼神中的寒意與審視漸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復雜、深邃的光芒。他看到了李斯的野心,也看到了這野心之下,可以為自己所用的、無與倫比的價值。
“好。”許久,嬴政只說了一個字。
他走下王座,與李斯擦肩而過,重新站定在天下輿圖之前,仿佛咸陽宮內的風波已然平息。
“寡人,就等著看你李斯的‘水利’之功。”
“也等著你,給寡人一個最終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