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殿內卻燈火通明。
年輕的秦王政一襲玄色深衣,負手立于沙盤前。
殿內,除了他,還有三人。
楚系外戚的領袖,昌平君熊啟。
郎中令王綰。
以及,他的季姑,公主嬴卿。
氣氛壓抑得幾乎令人窒息。咸陽城東門外成 大軍出征的號角聲猶在耳邊,而相邦府與中尉府的暗流洶涌,更是讓殿內三人如坐針氈。
“大王,”終究是昌平君先開了口,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相邦府那邊,怕是已經察覺了樊於期的異動。李斯此人智計百出,甘羅更是殺伐果決,若他們先下手為強……”
王綰也躬身附和︰“昌平君所言甚是。一旦相邦府矯詔動用王翦將軍,與樊於期的中尉軍黨羽在城中火並,則咸陽必亂,國本動搖啊,大王!”
他們看到的,是一觸即發的內亂,是相邦府與成 等宗室兩大勢力的生死對決。
嬴政聞言,淡淡一笑。
他沒有回頭,修長的手指在沙盤上輕輕一撥,將一枚代表長安君成 的黑色棋子,向前推了一寸。
“亂?”他輕聲反問,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平靜,“你們以為,寡人怕的,是咸陽亂嗎?”
三人皆是一怔。
嬴政緩緩轉過身,目光依次掃過他們,那眼神深邃如海。
“你們看到的,只是表面的棋局。”嬴政的聲音清晰而沉穩。
“在這一層,是長安君為首的嬴氏宗親,在挑戰相邦的權威。浮丘伯是執子之人,樊於期是急先鋒。他們的目的,是‘破呂興嬴’。”
昌平君與王綰對視一眼,點了點頭。這正是他們所看到的,也是咸陽城中絕大多數人看到的局面。
嬴政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近乎冷酷的笑意。
“但浮丘伯之流,看到的是更深一層。
在這一層,是寡人,在利用長安君這把刀,去試探相邦的底線,去逼迫他犯錯。寡人要看看,這柄為大秦立下不世之功的‘神兵’,究竟還听不听鑄劍人的號令。”
听到這里,嬴卿的心猛地一緊。她想到了李斯,那個在相邦府內為呂不韋出謀劃策的身影。原來大王,早已將一切都看在眼里。
昌平君眼中閃過一絲恍然,他拱手道︰“大王英明!以宗室之力,制衡相邦之權。臣,明白了。”
“你還不明白。”
嬴政搖了搖頭,踱步到三人面前,目光變得銳利如鷹。
“這盤棋,還有最深的一層。”
“你們以為,這就是相邦府的應對之舉?”
三人不解,難道不是嗎?
嬴政的眼中,閃過一絲寒光。
“那不是呂不韋的應對。而……是寡人計劃的一部分。”
轟!
此言一出,不啻于平地驚雷!昌平君、王綰、嬴卿三人,同時臉色劇變,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駭然!
大王……竟然連李斯的計策,都算計在內?!
嬴政的聲音,此刻仿佛帶著一種魔力,將最殘酷的真相,一層層揭開︰
“寡人就是要呂不韋采納李斯的計策!就是要他‘捧殺’成 ,讓成 風風光光地掛帥出征!因為只有這樣,這把名為‘長安君’的刀,才能真正離開咸陽!”
“寡人給他的,不僅是兵權,寡人就是要讓他相信,只要他在外立下不世之功,再聯合宗室,就能奪回他認為屬于他的一切!”
“我那個我愚蠢的弟弟,帶著一支遠離權力中樞的孤軍,他會做什麼?
王綰的嘴唇開始哆嗦,他顫聲道︰“他……他會反!”
“沒錯!”嬴政眼中精光爆射,“他會反!屆時,寡人便會以‘平叛’之名,一舉收回這支軍隊的兵權!順便,將所有與長安君暗中勾連的嬴氏宗親、舊秦勛貴,連根拔起!”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三人粗重的呼吸聲。
昌平君的額頭已經滲出了冷汗。他原以為自己已是棋局中的頂尖高手,此刻才發現,自己連看懂棋盤的資格都沒有。將計就計,引蛇出洞,甚至主動為敵人創造謀反的條件……這是何等冷酷,何等恐怖的算計!
然而,這還不是全部。
嬴政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那枚代表呂不韋的白色棋子上。
“至于相邦……”
他的聲音變得幽深而復雜。
“當成 反叛的消息傳回咸陽,作為舉薦主帥、一手操辦出征的相邦,他該當何罪?”
“屆時,寡人無需動手,朝堂悠悠之口,天下洶洶之議,便足以將他那‘一字千金’換來的所有聲望,沖刷得干干淨淨!”
“寡人要的,不是殺一個呂不韋。寡人要的,是誅滅‘相權’這顆盤踞在大秦上空的心魔!
寡人要讓天下人都知道,大秦,只有一個主人!以長安君之叛為引,一石二鳥,同時剪除宗室與相邦兩大威脅!將所有權力,牢牢收歸于王權之手!
這盤棋,從“一字千金”開始,不,從李斯獻上“義兵”之策開始,就已經布下!環環相扣,滴水不漏!
嬴卿的臉色已經蒼白如紙,她顫聲問道︰“那……李斯呢?他在這盤棋里,又算什麼?”
嬴政轉頭看向她,眼神中第一次有了一絲溫度,但依舊帶著君王的審視。
“李斯?他是一枚極好的棋子。一枚……太過鋒利的棋子。”
“他為呂不韋出謀劃策,讓呂不韋自以為能掌控全局,從而一步步走進寡人設下的陷阱。他的才華,加速了呂不韋的滅亡。這很好。”
“但他的心中,藏著一頭猛虎。他所著的《義兵篇》,那是開創一個時代的大道之心!”
嬴政緩緩走到嬴卿面前,一字一頓地說道︰
“這樣的劍,寡人能用,但必須為他備好劍鞘。而季姑你,就是寡人選中的劍鞘之一。”
“寡人要讓他明白,他的才華,他的抱負,他的大道,都必須也只能,為大秦服務,為寡人服務!否則……”
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言中的森然寒意,讓整個宣室殿的溫度都仿佛下降了幾分。
昌平君與王綰已經徹底被這宏大而冷酷的布局所震懾,他們躬下身,深深叩首,這一次,是發自靈魂深處的敬畏與臣服。
“大王……經天緯地之才,臣等……拜服!”
嬴政沒有理會他們,他重新走回沙盤前,目光越過了咸陽,投向了更遠方的六國輿圖。
“咸陽城內的這點風波,不過是開胃小菜。”
“只有將這朝堂徹底清洗干淨,將大秦這柄劍,鍛造成一柄沒有一絲雜質,只听寡人號令的神兵,寡人才能……去完成真正的偉業。”
他伸出手,五指張開,仿佛要將整個沙盤上的山川河流,盡數握于掌中。
“寡人要的,不是一個強秦。”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響,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與宿命感。
“寡人要的,是整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