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永豐里,李府。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紀嫣站在客院門外,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帶著清晨特有的微涼,卻讓她紛亂的心緒前所未有地清明。
她能感受到身後侍女們投來的復雜目光,也能想象到院內那一家人頤指氣使的嘴臉。
若是昨日,她早已心慌意亂。
但此刻,她挺直了腰桿,那張清秀的面容上,雖無半分脂粉,卻沉澱著一種從未有過的鎮定。
她的腦海中,回響著昨夜那個男人冷靜而有力的聲音,手中仿佛還握著那張被他稱之為“軍稿”的義紙。
思緒,如潮水般退回昨夜。
夜色如墨,她躺在床榻內側,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幾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輾轉反側間,那個男人平靜的聲音傳來︰“睡不著?”
“既然睡不著,就別浪費時間。”他徑自坐起,點亮油燈,竟取來義紙與筆墨,
“你明日要打第一場仗,臨陣磨槍,不快也光。起來,我為你準備‘軍稿’。”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書房成了沙盤,李斯成了主帥。他將五叔李茂一家的言行、心理、軟肋剖析得淋灕盡致。
“敵之銳氣,在于其‘長輩’之名分,在于其‘宗親’之身份。此為勢,不可硬抗,只能智取。”他一邊寫,一邊沉聲口述,“你要做的,不是駁斥,而是將他們的‘勢’,化為捆縛他們自己的繩索。
記住,核心不是講理,而是重塑‘規矩’。讓他們明白,在這咸陽李府,我李斯立下的規矩,才是天。
而你,是規矩的執行者。”
他為她設想了所有可能遇到的詰難,並一一給出了應對的話術,每一句都直指要害,每一個詞都暗藏機鋒。
“……你的尊嚴,與他們能否見到我、能否在此安享富貴,直接掛鉤。讓他們自己掂量。”
當她听完最後一句,心神激蕩,只覺連日的驚懼與今夜的高度專注耗盡了所有心神,意識便沉入了無邊的黑暗,最後的記憶是趴倒在冰冷的案幾上。
然而再次睜開眼時,她卻發現自己安然躺在床榻上,身上蓋著溫暖的錦被。
她微微一怔,腦海中浮現出那個沉穩的身影,臉頰瞬間泛起一片滾燙。想來……是夫君將沉睡的她抱回了床上。
回憶的潮水退去,眼前的客院門扉,不再是通往屈辱的刑場,而是她立威的舞台。
紀嫣邁步而入。
李茂一家正在用飯,見她獨自前來,五叔李茂當即把筷子一放,拉下臉來︰
“斯兒呢?他已經回來了兩天,連面都不露,這是何道理?莫不是在咸陽做了官,便不認我們這些窮親戚了?”
五嬸也在一旁陰陽怪氣地幫腔︰
“就是,嫣兒啊,你身為妻子,也該勸勸。這孝道,可是天大的事。”
紀嫣平靜地福了一禮,不卑不亢地開口,正是昨夜背誦的“軍稿”第一段︰
“五叔、五嬸誤會了。夫君昨日回府,腳跟尚未站穩,便被相邦急召入府,直至深夜方歸。今晨天色未明,又奉大王之命入了咸陽宮。
五叔想必也已听聞,夫君如今身在朝堂,實在是身不由己,並非有意怠慢。”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二人,話鋒一轉︰
“夫君臨行前曾對妾身言,‘五叔乃上蔡李氏的宗長,最是明理知義之人’。
他對二老敬重有加,但也正因如此,才更添一份憂心。”
李茂夫婦一愣,被這高帽子戴得有些摸不著頭腦。
只听紀嫣繼續說道,語氣愈發誠懇︰
“夫君憂心,您與五嬸初到咸陽,不悉此地規矩。咸陽不比上蔡,權貴遍地,耳目眾多。
若因言行稍有差池,損了的,不是您二老的顏面,而是夫君在朝堂之上好不容易立下的根基,是整個上蔡李氏的前程啊!”
這番話如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李茂夫婦的囂張氣焰。
他們本想拿“孝道”和“親情”壓人,卻被紀嫣輕飄飄地將皮球踢了回來,將他們的個人言行,上升到了關乎家族榮辱的高度。
紀嫣看著他們變幻的臉色,心中大定,拋出了最後一擊,也是李斯教她的核心殺招︰
“夫君常言,‘家不和,何以安天下?’。他將闔府上下,悉數托付于妾身,便是信我能處置妥當,讓他無後顧之憂。
若妾身連與叔嬸都無法和睦相處,便是妾身的無能,是妾身讓他失望了。”
她微微垂眸,露出一抹淒然之色,聲音也低了下去︰
“屆時,夫君為免在朝堂之上因家事分心,為免妾身再受委屈,或許……或許只能暫不見任何家人。到那時,便是妾身的罪過了。”
轟!
李茂和五嬸腦中嗡的一聲,徹底懵了。
這話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你們若不尊重我這個主母,讓我難做,那李斯為了“安心國事”,為了“不讓我受委屈”,干脆誰也不見了!
你們不但佔不到半點便宜,連李斯的面都休想見到!
這哪里是威脅?這分明是將他們的命脈死死攥在了手里!
他們看著眼前這個依舊清秀溫婉,但眼神卻透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堅定的紀嫣,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忌憚。
“不……不會,嫣兒你想多了,”五叔李茂臉上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語氣軟了下來,
“我們……我們怎會讓你難做?我們也是心疼斯兒……”
“是啊是啊,”五嬸也連忙附和,“我們听你的,都听你的。你說怎樣就怎樣。”
紀嫣心中涌起一陣前所未有的暢快,這是她第一次憑自己的力量,扭轉了局面。
她按照李斯的指點,見好就收,恢復了溫和的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叔嬸安心住下,府中一應開銷用度,妾身早已安排妥當,皆有定例。
待二位適應了咸陽風物,妾身自會向夫君回稟,擇一良機,安排家宴,共敘天倫。”
言下之意,見不見李斯,何時見,都得由我安排。
說完,她再次行了一禮,轉身離去,留下李茂夫婦面面相覷,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