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那爽朗而意味深長的笑聲仿佛還縈繞在殿梁之上,他人卻已帶著內侍悄然離去。
空氣瞬間凝固。
李斯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環佩輕響,清脆如冰玉相擊。
一道高貴而略帶清冷的倩影自屏風後緩緩步出。正是季姑嬴卿。
她今日穿著一襲月白色的曲裾深衣,腰間束著繡有雲紋的寬大腰帶,更顯得身姿婀娜,風華絕代。
那雙與嬴政有幾分相似的鳳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著李斯,眸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將他從里到外剖析個通透。
“李斯。”嬴卿朱唇輕啟,聲音沒有絲毫溫度,
“你可知,方才王上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李斯心中暗嘆,這位先王之女,果然不是呂娥蓉那種類型的聰慧,她的智慧帶著生俱來的攻擊性和洞察力。
他躬身一揖,姿態無可挑剔︰“臣愚鈍,請公主示下。”
“呵。”嬴卿發出一聲極輕的冷笑,踱步到他面前,一股淡淡的蘭麝香氣襲來,卻帶著拒人千里的寒意。
“‘莫要欺我季姑’。”她一字一頓地重復著嬴政的話,鳳眸微眯,直刺李斯內心,
“本宮倒是想問問李軍正,你如今……算不算是在欺我?”
李斯垂眸,語氣平靜︰“臣不敢。”
“你不敢?”嬴卿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壓抑的怒火終于泄露出一絲,
“那你倒是告訴本宮,咸陽城中傳得沸沸揚揚,說你即將成為相邦呂不韋之婿,與娥蓉阿姊喜結連理,此事,是真是假?!”
來了!這才是真正的誅心之問!李斯感覺一陣頭疼,太陽穴突突地跳。
他感覺自己仿佛行走在萬丈懸崖的邊緣,腳下是深不見底的深淵,一邊是嬴政的猜忌,另一邊是呂不韋的怒火。一步踏錯,便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然而,這粉身碎骨,他早已置之度外。他一路走到這咸陽宮,所求的,從來就不是單純的封侯拜相、錦衣玉食。
他閉上眼,仿佛就能看到戰火,看到那些流離失所的黔首,看到那些因一人之罪,便被動輒殺人全家、滅人三族的無辜婦孺。
這個時代太苦,太血腥了。法度不彰,人命如草芥。他要的,是站在權力的最頂峰,用自己的雙手,建立一個全新的秩序!
一個能讓這種慘劇,永遠消失在史書中的大秦!
為此,他必須忍受一切誤解,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哪怕……是眼前這位公主的一片真心。
這情非得已!
李斯緩緩抬起頭,迎上嬴卿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眸子。
他沒有回答那個問題,反而露出一抹復雜難明的笑容,帶著一絲自嘲,一絲無奈,更多的卻是一種俯瞰棋局的深邃。
“公主。”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嬴卿耳中,
“在您眼中,臣,李斯,究竟是何人?”
嬴卿一愣,沒想到他會反問。
不等她回答,李斯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嬴卿,望向了她身後那無盡的權力深淵。
“是一個趨炎附勢,渴望靠著相邦府一步登天的投機之徒?”
“還是一個貪戀美色,被呂氏之女迷了心竅的凡夫俗子?”
他的每一個問題,都像一記重錘,敲在嬴卿的心上。她本想用這些話來質問他,此刻卻被他自己說了出來,反而讓她一時語塞。
李斯向前半步,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拉近,那股清冷的蘭麝香氣變得更加濃烈。他的眼神變得灼熱,仿佛能將人的靈魂都吸進去。
“公主,您是嬴氏血脈,是大秦最尊貴的公主。您的眼界,難道就只困于這區區‘兒女情長’、‘聯姻之好’的方寸之間嗎?”
這句話,如同驚雷貫耳!
嬴卿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蒼白。是啊,她貴為公主,自詡聰慧,此刻卻像一個尋常女子一樣,來質問一個男人的婚事。
李斯這番話,看似在為自己辯解,實則是在不動聲色地抬高自己的格局,同時……貶低了她的格局!
“你……你什麼意思?”嬴卿的聲音不自覺地弱了下去。
李斯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但他臉上的表情卻愈發沉重和真誠。
“臣在晉陽,九死一生;在伐魏前線,殫精竭慮。臣所做的一切,是為了什麼?”
他凝視著嬴卿,一字一句道,“是為了換取一個‘相邦女婿’的虛名嗎?不!”
他猛地一揮袖,語氣斬釘截鐵︰“是為了‘李斯’這兩個字,能成為大王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劍!助他掃平六合,蕩清寰宇!”
“呂氏,是橫亙在大王面前的一座高山。”李斯的聲音充滿了蠱惑的力量,
“公主,若要鑿穿這座山,必先要成為山的一部分。您能明白臣的意思嗎?”
嬴卿徹底被他帶入了邏輯的漩渦,她下意識地跟著他的思路思考︰
“成為……山的一部分?”
“是。”李斯眼中流露出一種決絕的神采,
“臣,可以做那攀附在山岩上的藤蔓,可以做那覆蓋在山巔的冬雪!”
他向前湊得更近,幾乎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聲音壓得極低。
“藤蔓與冬雪,看上去與高山融為一體,密不可分。但公主,您要記住……”
他的聲音仿佛帶著魔力,在嬴卿的耳邊縈繞。
“藤蔓終究無根,冬雪……終究會融化!”
“當春日來臨,大王君權如日中天之時,所有的冬雪都會融化,匯入江海。
而大秦的江海,永遠姓‘嬴’!那,才是臣這滴水,唯一的、最終的歸宿!”
轟!
嬴卿的腦海一片空白,心髒狂跳不止。
原來……原來是這樣!
他不是要投靠呂不韋!他將與呂娥蓉的聯姻,比作轉瞬即逝、毫無根基的“冬雪”!
而他真正的忠誠,是像水匯入江海一樣,歸于嬴氏!
看著眼前男人那雙深邃、坦誠的眼楮,嬴卿之前所有的憤怒、嫉妒和質問,瞬間都變得那麼的渺小和可笑。
她甚至為自己方才的“格局狹小”而感到一絲羞愧。
李斯看著她神情的變化,心中那塊大石終于緩緩落下。但他沒有絲毫勝利的喜悅,反而涌起一股難言的疲憊與悲哀。
嬴卿,你看到的,只是我想讓你看到的李斯。我將你的真心、你的憤怒,都當成了棋盤上的籌碼。
若有來日,當這血色的棋局終結,我李斯,又該如何面對你這雙今日被我欺瞞的眼楮?
他知道,火候還差最後一點。
他微微退後半步,拉開一絲距離,那灼熱的氛圍稍稍冷卻,卻更添了一分令人回味的余韻。他用一種帶著憐惜和期許的目光看著她,輕聲嘆道︰
“公主,冬雪雖冷,卻能麻痹高山的警惕。但雪,終究是雪,冰冷而無情。它永遠也無法理解,江海的澎湃與溫暖。”
言下之意,再明顯不過。
嬴卿的臉頰“唰”地一下紅了,從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頸。
她那顆高傲而冰冷的心,在這一刻,被李斯這番話徹底攪亂,化作一池春水,波瀾不止。
她想說些什麼,卻發現喉嚨發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斯見狀,再次恢復了那副恭謹臣子的模樣,深深一揖︰
“時候不早了,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