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城夜色漸濃,相邦呂不韋的府邸卻是燈火如晝,亮如白日。
高懸的銅鶴燈盞投下溫暖而明亮的光暈,映照著庭院中往來不絕的賓客與侍從。今夜,相邦設宴,為伐魏將帥壯行。
按照秦時禮制,大堂之內,男女分席,以一道繪有山水祥雲的精致屏風相隔。
男賓席上,呂不韋身著玄色深衣,頭戴進賢冠,高居主位,神情一如既往地溫和,眼底卻藏著運籌帷幄的銳光。
李斯,作為今夜當之無愧的主角,其席位被安排在了呂不韋的左首第一,這是僅次于主人的最尊貴之位。李斯的對面,則端坐著以上將軍蒙驁、左庶長王 為首的一眾秦國軍功顯貴,以及面色沉靜、同樣新任副軍正的楚系外戚昌文君。
酒過三巡,鐘鳴鼎食,氣氛在絲竹管樂聲中逐漸酣暢。
“相邦!”
一聲洪亮的嗓音劃破了堂內的融洽。只見一名身材高大、面容英武的年輕將領霍然離席,手持長劍,步至堂中,對呂不韋長身一拜︰
“今夜為伐魏壯行,末將不才,願舞劍一曲,以助酒興!”
李斯眼角微抬,此人他有所耳聞,乃是都尉王翦之孫,王離。年紀雖輕,卻已在軍中嶄露頭角,性情剛猛果決,據說,對屏風後的那位呂氏明珠傾心已久。
呂不韋撫著長須,臉上笑容不減,那雙洞察世事的眼楮意味深長地掃過李斯,而後才緩緩頷首,吐出一個字︰“可。”
王離得了允諾,一聲低喝,腰間長劍“鏘然”出鞘,劍身在燈火下反射出森然寒光。
他身形猛然轉動,劍勢如矯龍出海,卷起陣陣疾風,吹得席間燭火搖曳不定。劍鋒時而直指梁柱,勢如破竹;時而貼地游走,險象環生。每一招,每一式,都充滿了沙場磨礪出的爆炸性力量和凜冽殺氣。
更重要的是,他舞動之間,看似隨性,劍鋒卻總在不經意間朝李斯的方向一掠而過。那破空而至的凌厲劍風,刮得李斯額前發絲與寬大衣袂獵獵作響。這股撲面而來的殺伐之氣,足以讓尋常人心驚膽戰,當場失態。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全都聚焦在了李斯身上。
蒙驁等宿將面露一絲玩味的笑意,顯然樂得看這個“文法之吏”如何應對軍中後輩的“問候”。昌文君則眼神微凝,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評估著這位即將與自己共事的“正使”。
然而,李斯穩如泰山。
他甚至沒有多看一眼那令人眼花繚亂的劍光,只是從容地端起面前的青銅酒爵,湊到唇邊,自顧自地淺酌一口。那份鎮定自若,仿佛眼前只是一場尋常的樂舞表演,而非針對他個人的武力恫嚇。
待王離一曲舞畢,長劍回鞘,他身形筆挺,氣息沉穩,一雙虎目如電,直視李斯,朗聲問道︰“李軍正,末將這劍舞,尚可入眼否?”
挑釁之意,已昭然若揭。
李斯這才緩緩放下酒爵,臉上掛著一抹溫和的笑意,甚至還輕輕鼓了鼓掌︰
“王將軍劍術精絕,剛猛無儔,招式開闔間盡顯軍旅風範,確為我大秦未來的棟梁之材。”
王離眉頭一挑,本以為李斯會說些不著邊際的外行話,沒承想先是一通精準的夸贊。
但他話鋒陡然一轉,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席間每個人耳中︰“斯雖不懂劍術,卻也斗膽,略通劍道。”
“哦?”王離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願聞其詳。”
李斯緩緩站起身,目光平靜地與王離對視,那雙深邃的眼楮仿佛能洞穿人心,緩緩說道︰
“劍,凶器也,劍術,殺人之術也。將軍的劍術,已臻化境,每一劍都蘊含著‘必殺’之意,這是在血與火的戰場上磨礪出的寶貴技藝,令人敬佩。”
一番話先揚後抑,讓王離蓄起的勢頭為之一滯。
李斯頓了頓,語氣中帶上了一絲悲憫︰“但劍道,非止于殺人。劍道之極,在于‘止戈’。將軍的劍中,有‘術’,有‘勇’,有‘殺氣’,唯獨……缺少了‘魂’。”
“魂?”王離一愣,顯然沒料到對方會扯到如此玄虛的層面。
“然也。”李斯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引導性,不疾不徐,
“劍之魂,在于‘為何而戰’。為功名利祿而戰,劍便染上貪婪;為泄私憤而戰,劍便充滿戾氣。王將軍方才之劍,殺氣充盈,卻失于浮躁;劍隨心動,心卻被少年意氣所擾。
故而劍勢雖猛,卻如無根之浮萍,失了那份鎮壓四海的沉穩與厚重。此乃劍術之‘霸道’,而非守護萬民、開創太平的‘王道’。”
他向前微傾,目光灼灼,一字一頓地做出總結︰
“將軍之劍,可為陷陣之良將,卻難成帷幄之統帥。因為良將只需懂得如何‘殺’,而統帥,則必須明白何時‘不殺’。這,便是‘術’與‘道’的區別。”
一番話,如平地驚雷!
王離的臉瞬間漲得通紅,血氣上涌。他引以為傲、賴以立身的精絕劍術,在李斯口中,竟成了“有術無道”的莽夫之技!
他張口欲辯,卻發現李斯每一個字都仿佛刺在他心里的癥結上。他方才舞劍,確實存了壓制李斯、在呂娥蓉面前表現的心思,心浮氣躁,竟被對方一眼看了個通透!
這種被人剝開內心、當眾剖析的感覺,比刀劍相向,更讓他感到羞辱與難堪!
這是誅心!
“噗嗤——”
就在這時,屏風之後,傳來一聲極輕的女子笑聲。那笑聲雖被迅速壓下,但在寂靜了一瞬的大堂內,依舊清晰可聞。
王離的臉,頓時紅得像要滴下血來。
“哈哈哈!好!好一個‘術與道’之別!”呂不韋眼中精光大盛,撫掌大笑,打破了僵局,“李斯,你當真讓老夫刮目相看!來,諸位,為李軍正此番高論,共飲此爵!”
眾人紛紛舉杯,看向李斯的眼神已然徹底不同。這個看似尋常的“文法之吏”,竟有如此犀利的洞察力和石破天驚的言辭鋒芒,不動刀兵,便將一名少年悍將的銳氣挫敗于無形。
李斯舉爵回敬,一飲而盡,隨即以“酒意上涌,不勝微醺”為由,向呂不韋告罪,離席暫歇。他步履沉穩地走出大堂,踱步至相邦府的後園。
月色如水,灑在亭台樓閣之上,靜謐而幽深。他來到一處臨水而建的八角水榭,晚風拂面,帶著一絲水汽的涼意,讓他因酒精和激辯而微熱的頭腦清醒了許多。
他知道,今夜的考驗,才剛剛開始。王離只是開胃小菜。
正當他憑欄遠眺,感受著這風波中心的片刻寧靜時,身後,傳來一陣細碎而優雅的腳步聲。
“李軍正,好雅興。”
一個清冷如月,卻又帶著一絲復雜情緒的女子聲音,在靜夜中悠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