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羅走出相邦府時,只覺後背的曲裾深衣已被冷汗浸透。相邦方才那番話,雖未明言,卻句句透著深意,尤其是最後那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更像是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他知道,這趟差事看似尋常,實則關乎相邦對李斯的最終判斷,更關乎他甘羅在相邦心中的位置,必須辦得滴水不漏。
李府門庭已修葺一新,不復往日簡陋。兩名從晉陽銳士營中挑選出的衛士持戟而立,身形筆挺,目光銳利,平添了幾分肅殺之氣。
甘羅遞上名帖,經通報後,被客氣地請入前廳。
李斯正在處理公務,見甘羅前來,他立刻起身相迎︰
“甘羅小先生駕臨,斯有失遠迎。”
“李中謁者客氣了。”甘羅回了一禮,並未過多寒暄,開門見山地從袖中取出一份以精美草木紙制成的請柬,雙手奉上,
“義父將于三日後在府中設宴,為此次伐魏諸將帥慶功。特命甘羅前來,邀李中謁者攜正妻一同赴宴。”
他特意在“正妻”二字上,加了微不可查的重音。
李斯接過請柬,目光在那光滑柔韌的紙面上輕輕一掠,心中已然雪亮。
宴請伐魏將帥,他這個名義上的“軍正”,是此役的策劃者與關鍵人物,斷無不去的道理。而“攜正妻”這一條,則是將他那本就虛浮的根基,赤裸裸地擺在咸陽所有權貴的眼皮下。
紀嫣雖聰慧機敏,但畢竟出身寒微,還是楚人,更何況兩人並無夫妻之實。在那等觥籌交錯、人精遍地的場合,任何一個細微的舉止差錯、應對失據,都可能被無限放大。
呂不韋這一招,陽謀為體,步步為營,端的是穩、準、狠!
“相邦盛情,斯敢不從命。”李斯面色不變,將請柬妥善放好,仿佛這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邀約。
甘羅見他如此鎮定,心中暗自佩服,但真正的任務尚未完成。他清了清嗓子,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用帶著一絲鄭重的語氣說道︰
“李中謁者,臨行前,義父還有一言,托我轉告。”
“請講。”李斯抬眼,那雙深邃的眸子直視著甘羅。
甘羅迎著他的目光,一字一頓地復述道︰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說完這句話,甘羅如釋重負,立刻躬身告退︰“話已帶到,甘羅尚有要事在身,不敢久留,先行告辭。”
“小先生慢走。”
李斯親自將甘羅送到門口,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臉上的笑容才緩緩斂去,化為一片深沉的思索。
他回到書房,負手而立,腦中飛速運轉。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此言出自《孟子》,在這個時代,是評判一個士人德行與家族責任的至理名言。但從權傾朝野的相邦呂不韋口中,通過甘羅之口傳到自己耳中,其含義就絕非字面那麼簡單。
呂不韋在試探什麼?
李斯手指無意識地在桌案上輕輕敲擊。他並未將此話與自己之前炮制的“分桃”流言聯系起來,因為在他看來,那等留言,尚不足以直接傳入呂不韋的耳中,並成為其如此鄭重敲打的理由。
呂不韋的眼光,必然落于更高之處。
首先,這是對他根基的再一次審視。一個沒有合法子嗣的臣子,意味著他的功業、爵位、財富,將來由誰繼承?他的政治遺產,將歸于何方?這在講究血脈傳承的宗法社會,是一個巨大的隱患。沒有子嗣,便意味著沒有最穩固的紐帶將他與這片土地、與大秦的未來捆綁在一起。
其次,這是在為下一步棋做鋪墊。呂不韋敏銳地指出了他李斯最大的“缺陷”——無後。然後呢?點出問題,往往是為了兜售解決方案。而對于相邦而言,能解決這個問題的最佳方案是什麼?
聯姻!
與相邦之女呂娥蓉聯姻,誕下擁有呂氏血脈的子嗣。如此,他李斯的才華、功業,便會與呂氏一族的利益徹底捆綁,他的未來,就是呂氏的未來。他的“無後”之憂,將迎刃而解!
好一招釜底抽薪,雙管齊下!
先是用“攜正妻赴宴”的陽謀,將他後院的潛在危機暴露出來,讓他切身感受到根基不穩的窘迫;再用“無後為大”這頂宗法與道德的大帽子壓下來,讓他無從辯駁,只能正視自己最大的政治軟肋。
這一連串的組合拳,旨在一步步瓦解他的獨立性,逼著他主動去解決“紀嫣”這個麻煩,最終順理成章地投入呂氏早已為他準備好的聯姻之網。
李斯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壓力,這張由呂不韋親手編織的大網,正從四面八方緩緩收緊。他可以解決問題,但他不喜歡這種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
就在他沉思之際,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主上!”
庸虎魁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神色間帶著一絲困惑與緊張。
“何事?”李斯抬起頭,目光已恢復了慣常的平靜。
庸虎快步上前,壓低聲音稟報道︰“主上,府外來了一位訪客……是,是相邦府的人。”
“相邦府?”李斯眉頭微挑,“可是甘羅去而復返?”
“不,不是。”庸虎搖了搖頭,神情愈發古怪,
“是一輛遮蔽得嚴嚴實實的馬車,從側門而入。車上下來一位女眷,是……是相邦之女呂小姐,有要事,須得秘密拜見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