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呂不韋的目光如炬,審視著李斯,那份沉靜的壓迫感,足以令心志不堅者膽寒。他等待著李斯那個“躬身入局”的下文。
李斯深吸一口氣,他知道,接下來的每一句話,都將決定他的未來,乃至大秦國策的走向。
“相邦,”李斯的聲音沉穩有力,不卑不亢,“斯所言‘躬身入局’,非是莽夫之勇,而是一套順勢而為之策。其根基,便在相邦您所倡導的‘義兵’之論上。”
“秦法之根,在于‘信賞必罰’,軍功爵位制更是國之基石,此乃商君定下之鐵律,不可廢,亦不能廢。”李斯先是斬釘截鐵地肯定了舊制,瞬間打消了呂不韋心中最根本的疑慮。
“然則,何為‘功’?”李斯話鋒一轉,設下了一個引人深思的問句。
“斬首為功,此乃‘武功’,是為破敵之功,足以強國。但大秦欲一統天下,非但要能強國,更要能安邦。若功仍出于斬首一途,則相邦您的‘義’不過是無根之木,風一吹便倒。因此,斯斗膽以為,當在‘武功’之外,為大秦,更為相邦您的千秋功業,另開一門,謂之‘義功’!”
甘羅侍立一旁,心中猛地一震。好個李斯!他在為相邦的“義兵”之論尋找落地的根基!
呂不韋眼神一凝︰“何為‘義功’?”
“有三。”李斯伸出三根手指,條理清晰。“其一,化降為功。收降敵卒,不殺,而將其編為勞役,投入我大秦水利、馳道等工事。每收降百人,其功可比于斬首十級。此舉可消解敵軍死戰之心,更能為我大秦平添無數勞力。”
“其二,安民為功。不戰而屈人之兵,以我大秦王道之威,說降一城,使其府庫、民眾、工匠完整歸附。此等保全一地元氣之功,當遠超強攻破城!其主事者,當賞上造乃至公大夫之爵!”
“其三,輸誠為功。魏民因災來投,我方妥善安置,使其安心為秦效力。此乃收天下之心,其功雖不顯于一時,卻利在千秋。凡安置流民有方、使之歸心者,皆當記功。”
“如此一來,”李斯總結道,“軍中將士,便有了兩條晉升之路。勇猛者,可繼續斬首立‘武功’;有智謀、善言辭者,可安民降城,立‘義功’。兩門並行,互為補充。如此,非但未動搖舊制,反而為將士們拓寬了晉身之階。此法一出,軍中或有議論,卻不至群起反對。”
呂不韋的眼楮驟然亮起。他看出了此法的精妙︰它沒有否定過去,而是創造了未來。它用“利”來引導,而非用“令”來強迫,這完全符合法家“因勢利導”的精髓!
“新法雖好,然驟然推行于全軍,必遭抵觸,且易生亂。”李斯不等呂不韋發問,便主動提出了困難,並給出了解決方案。“故斯請命,非為統帥三軍,而是請求組建一支‘先鋒宣撫營’!”
“先鋒宣撫營?”
“然也!此營大概三千人,由軍中選拔精銳,再配以通曉法度、善于言辭的文吏。由一位思想開明、威望素著的將領統帥,而斯,則願擔任此營之‘軍正’。”
甘羅听到“軍正”二字,心中駭然。李斯要的是執法權!他要在軍中開闢一個屬于法吏,屬于他自己的權力領域!
李斯解釋道︰“軍正之職,不干涉具體軍略指揮,只掌三事︰其一,宣大秦之仁義。每至一地,先由軍正率文吏宣講我大秦‘義兵’之策,散發糧草,救濟災民。其二,掌‘義功’之核算。凡獻城、投降、歸附者,由軍正當場核實,登記造冊,上報中樞,確保其功賞及時兌現。其三,肅軍紀之嚴明。監督此營秋毫無犯,若有擾民、殺降者,軍正可依秦法先行處置,以儆效尤。”
“此營,便是我大秦‘義兵’的樣板與利刃!它將作為大軍的先鋒,先行開道。若魏國城池望風而降,則‘宣撫營’立‘義功’,若其頑抗,則我大秦主力大軍隨後掩殺,將士們依舊可斬首,立‘武功’!”
“如此一來,是戰是降,選擇權便交到了敵人手中。降,則生,且有安撫,戰,則死,且是頑抗王師之死。天下人看到的,將是我大秦的仁至義盡與敵人的負隅頑抗。”
呂不韋徹底被震撼了。這哪里是打仗?這分明是一場陽謀式的“政治勸降”!它將戰爭的殘酷與道義的感召完美結合,形成了一套讓敵人無法破解的組合拳。
甘羅已是冷汗涔涔。他終于明白,李斯從頭到尾,都在為呂不韋描繪一幅藍圖︰一幅能讓《呂氏春秋》的理論真正落地的藍圖。他讓呂不韋相信,支持李斯,就是支持呂不韋自己。
“相邦,此事若要成功,非您一人之力可成。必須爭取各方支持。”李斯冷靜地鋪開最後一張牌。
“首先是大王。大王胸懷一統天下之志,此‘功開二門,義兵為鋒’之策,是實現‘周秦之變’、成就萬世基業的不二法門。此策能最大程度消解六國抵抗,降低統一成本,大王必會看到其深遠價值。”
“其次是軍方,以蒙驁上將軍為首的軍功集團,必須安撫。可請上將軍親自檢閱‘宣撫營’,並明言,‘義功’之爵亦會計入軍方總功。甚至,可讓其子蒙武擔任宣撫營統帥,將此功勞分潤蒙氏一部分,換取他的默許乃至支持。”
“最後是楚系外戚,以昌平君為首的楚系宗室,在朝中勢力不容小覷。‘義功’中的‘安民’之功,需要大量文官治理新佔之地。這些‘安民官’的職位,便可許諾給楚系及其他宗室。讓他們看到,支持此策便能獲得實實在在的封地與官職,將他們從潛在的反對者,變為積極的支持者。”
李斯說完,深深一揖︰“相邦,此三步若能穩步推行,斯之‘躬身入局’,便非一句空話。而是以‘義’為名,以‘利’為引,為相邦您,為大王,也為這大秦,開闢出一條前所未有的王霸之道!”
書房內,呂不韋久久不語,他看著眼前這個相貌普通、眼神卻深邃如海的年輕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此人,非池中之物。他所謀劃的,早已不是個人的功名利祿,而是在為未來的大秦帝國,設計一套全新的、足以改變天下的運行法度。
“好……”呂不韋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好一個‘功開二門’!好一個‘先鋒宣撫營’!此事,本相為你一力促成。你且回去,將此策寫成詳盡奏疏。明日咸陽朝堂之上,本相邦會為你掃清障礙。”
呂不韋的聲音在書房中回響,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李斯,你是一柄國之利器。然,利器在手,可開疆拓土,亦可傷及自身。”他的話鋒陡然一轉,變得幽深而銳利,
“本相欲用你之才,便需信你之心。”
他頓了頓,緩緩說道︰“昔者,吳起在魯,欲為魯將以伐齊。魯君因其妻為齊人而疑之。吳起為求魯君之信,歸而殺妻,以示其心無二。”
甘羅侍立一旁,听到此處,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呂不韋的目光聚焦于李斯,那眼神仿佛能刺穿他︰
“吳起此舉,非為其妻之過,乃為向魯君剖明其心︰其心之中,再無私情牽絆,唯有君命與功業。李斯,你之才,遠勝吳起。但你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