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瀅獨自坐在自己的小屋里,思緒萬千。
自從來到咸陽,住進這座遠比下 里村任何屋舍都華麗的府邸,她的心就時常像現在這樣,懸在半空。她所熟悉的那個“先生”,如今是這座大宅的男主人,而他的世界里,也早已不只有她和婆婆。
紀嫣,是先生明媒正娶的“發妻”,清幽典雅,知書達理。她就像先生佩于腰間的那塊溫潤古玉,光華內斂,是先生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他示于人前的體面。
張市,美艷奔放,敢想敢做,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懂得如何抓住男人的心。她就像先生身上那件華麗的錦袍,鮮亮奪目。
而自己呢?
魏瀅看著自己那雙因做慣了活計而略顯粗糙的手,心中泛起一陣苦澀。
她知道,自己是不同的。在她的心里,李斯不僅僅是那個運籌帷幄、讓整個咸陽都為之側目的李謁者,更是那個在下 里村、頂著一頭奇怪短發、狼吞虎咽地喝著她遞過去那碗米粥的窘迫年輕人。
是他,教她改進灶台,讓她和婆婆不再受煙燻火燎之苦。是他,設計木閘,化解了村中多年的爭水矛盾。是他,指揮眾人,抵御了凶殘的戎蠻,保住了全村人的性命。
那段同甘共苦的歲月,早已在她心底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她對他的情感,是從同情、到感激、再到敬佩,最後匯聚成一種連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深深的依賴。
可是,正是這份獨特的記憶,也成了她無形的枷鎖。
她無法像張市那樣,大膽地展示自己的情意。她的矜持,讓她在情感面前,總是慢了半拍。
她總覺得,那個在下 里村的李斯,能看懂她所有的欲言又止。
可如今,他是咸陽的李斯了。他身邊,有了紀嫣,有了張市,未來還會有更多耀眼的女子。他還……能看懂嗎?還會在意嗎?
一陣恐慌攫住了她的心。
但很快,她又想起自己當初的決定。當她點頭答應李斯,帶著婆婆離開下 里,踏上前往咸陽的馬車時,她就已經將自己的未來,完完全全地交到了這個男人的手上。
想到這里,魏瀅眼中的迷茫漸漸退去,化為一抹驚人的堅定。
她或許不懂得爭搶,也不善于表達。
但她可以等。
用她全部的溫柔與堅韌,去守護這份最初的善意,守護她心中的那個,獨一無二的李斯。
她不爭,但她也絕不會退。
因為,她早已無路可退。
就在魏瀅為了她心中的那份牽掛而堅定信念時,在權力的漩渦中心,她所牽掛的那個男人,已經作為一個越來越重要的名字,被反復提及。
相邦府,書房。
呂不韋正手持一塊溫潤的玉璧,用細軟的絲綢緩緩擦拭。他的動作不疾不徐,神情間卻透著一股難得的松弛與愜意。
昨夜,甘泉宮那邊難得地沒有傳來任何消息,這讓他享受了一個清淨的夜晚,也讓他的心情如同手中這塊被擦拭得愈發光亮的玉璧一般,通透了許多。連牆上那幅《周公負成王圖》里的周公,看起來都愜意了幾分。
一名心腹內侍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房中,低頭稟報道︰“相邦,宮里傳來消息,昨日王上在麒麟殿單獨召見了李謁者,屏退了左右,密談了近一個時辰。接著太後也召見了李謁者。”
呂不韋擦拭玉璧的手,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
僅僅是一瞬,快得仿佛錯覺。
隨即,他繼續著自己的動作,語氣平淡無波,听不出喜怒︰
“哦?王上勤于政務,願與臣子探討國策,此乃大秦之福。李斯此次出使韓國,功勞不小,王上有所垂詢,亦是常理。太後心系王上,對王上所賞識之人多加了解,亦是常理。不足為奇。”
內侍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書房內恢復了寂靜,只剩下絲綢摩擦玉石的微弱聲響。
呂不韋將玉璧舉到眼前,對著光亮細細端詳。玉璧完美無瑕,但在他的眼中,似乎出現了一道極細微的、肉眼難辨的裂痕。
王上……長大了。
他開始有自己的想法,開始繞過自己這個相邦,去接觸那些他認為“有趣”的臣子。
李斯……這把刀,果然鋒利。鋒利到不僅能為他所用,也開始引起了持劍者的注意。
呂不韋的眼中閃過一絲警惕,但旋即又化為強大的自信。
這天下棋局,棋盤是他擺的,棋子是他放的。一兩個棋子的跳動,尚在掌控之中。只要李斯這把刀的刀柄,還牢牢握在他手里,便無大礙。
正在此時,門外又有通傳︰“相邦,上將軍蒙驁求見。”
“請。”呂不韋放下玉璧,端坐于主位。
片刻後,身形魁梧、須發如鋼針的蒙驁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這位戰功赫赫的老將軍,此刻臉上卻帶著幾分慚色。
他一進門,便對著呂不韋行了一個標準的大禮︰
“相邦,臣教子無方,蒙武于中牟兵敗,折損我大秦銳士,臣特來向相邦請罪!”
“老將軍何出此言,快快請起!”呂不韋親自上前扶起蒙驁,語氣誠懇,
“勝敗乃兵家常事。那廉頗是何許人也?縱橫趙國數十年,與我大秦名將王 對峙長平而不落下風的當世名將!
蒙武尚年輕,敗于此等人物之手,不為恥,反是歷練!知恥而後勇,方為大將之材!”
一番話,說得蒙驁心中熨帖無比。他本以為會受到責難,沒想到呂不韋如此寬厚大度,不僅不追究,反而為自己兒子開解。
老將軍心中感激,順勢說道︰
“相邦高義,蒙驁代那不成器的犬子謝過了!說起來,此次伐韓,雖在中牟受挫,但李斯之謀,卻讓老夫大開眼界。
以四城為餌,惑敵耳目,暗中奇襲,此等謀略,已頗具政帥之才。若非廉頗老謀深算,我軍早已大獲全勝!”
呂不韋含笑點頭︰“李斯此人,確有奇才。”
“正是!”蒙驁趁熱打鐵,向前一步,聲音洪亮,
“相邦,老夫是個直性子,便不拐彎抹角了。老夫極為欣賞李斯此子,欲將我那不成器的孫女蒙瑤,許配于他。還望相邦能做個大媒,成此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