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李斯奉召來到相邦府書房。見呂不韋面色不豫,呂娥蓉與甘羅侍立一旁,便知必有要事。
“拜見相邦,見過呂小姐,甘羅小先生。”
“免禮。”呂不韋開門見山,
“今召你前來,是為伐韓之事。我意一鼓作氣,並吞韓國,然朝中頗有異議,夏太後更言‘韓可伐,不可滅’。你對此有何看法?”
李斯心中微動,這正是他進一步展現價值,介入秦國核心決策的機會。他略一沉吟,腦中飛速運轉。他那來自後世震旦大學歷史系的靈魂深處,無數歷史案例、地緣政治模型、經濟規律瞬間被激活,與這個時代的諸侯紛爭的現實激烈踫撞,試圖尋找最佳的結合點。他平日里便有將前世所學與今世所聞融會貫通、反復思索的習慣,對秦國律令、民情、乃至列國形勢都有著持續的關注與深入分析,這種強大的學習和深度思考能力,正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啟稟相邦,斯以為,相邦欲滅韓,高瞻遠矚,乃為大秦萬世開太平之基石。夏太後之憂,亦非杞人憂天,乃老成謀國之言。”呂不韋眉頭一皺︰
“哦?你這是何意?和稀泥嗎?”
呂娥蓉也有些不解地看向李斯,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李斯微微一笑,從容道︰“非也。斯以為,‘滅韓’與‘不急滅韓’,看似矛盾,實則可統一于大秦的長遠利益之下。關鍵在于,如何‘滅’,何時‘滅’。”他頓了頓,見呂不韋面色稍緩,似有听下去的興趣,便繼續道︰“韓國雖弱,號稱‘勁韓’,其地多山,民風彪悍,且其都城新鄭,易守難攻。若強行攻取,縱能勝,亦必損兵折將,耗費國帑。更為重要的是,韓國一旦面臨亡國之危,必拼死抵抗,同時向楚、魏、趙求救,屆時列國若因此形成合縱之勢,則我大秦東出之路將再添變數。”
“這與夏太後之言有何不同?”呂不韋追問。
“不同之處在于策略,更在于對‘地利’的深層理解與運用。”李斯侃侃而談,語氣中透著一股源于超越時代知識儲備的自信與洞察。
“斯有三策,或可助相邦分化瓦解,逐步蠶食,最終不戰而屈人之兵,或以最小代價取之。”
“講!”呂不韋精神一振。
“其一,曰‘利誘分化’。韓國王室暗弱,權臣當道。可遣使臣,攜重金美玉,分頭聯絡韓之權貴大臣,許以高官厚祿,甚至裂土封侯。使其內斗不休,離心離德。彼國內亂,我則可坐收漁利。”
“其二,曰‘經濟鎖喉’。韓國土狹民貧,其經濟命脈多依賴于通商與手工業。我大秦可利用關稅壁壘,限制韓貨入秦;同時,暗中支持三晉商人,低價傾銷貨物于韓境,沖擊其本土產業。長此以往,韓國府庫空虛,民生凋敝,則不攻自亂。”
“其三,曰‘軍事威懾,蠶食其地’。非不戰,而是不打無準備之仗,不打消耗之仗。此處,便涉及到斯對‘地利’的看法。”
李斯話鋒一轉,目光投向牆上懸掛著的周公負成王圖旁的龐大地圖,實則腦海中浮現的,卻是他前世在震旦大學研習歷史地理時,早已爛熟于心的、經過無數次勘測繪制的精準山川河流走向圖。那些在古人看來模糊不清的區域,在他眼中卻脈絡分明。
“韓國之地,北有太行、王屋之險,南扼潁水、汝水之要,西接我大秦宜陽、崤函,東臨中原腹地。看似四通八達,實則四面受敵,無險可守。我大秦不必急于攻其都城新鄭,可先取其外圍,斷其羽翼。”
他伸手指點著地圖上大致的方位,口中所述卻遠超圖上信息︰“可先取這些韓國西部、北部,靠近我秦國邊境的城邑。例如其宜陽、緱氏一線,不僅屏障我大秦東進,亦是韓之軍事要點。此地戰略價值,遠非尋常城池可比。”
“再者,韓國之地並非鐵板一塊。其南部靠近楚國,亦可徐徐圖之。這些地方,若能逐一拿下,便如抽絲剝繭,步步緊逼。”
李斯繼續道︰“斯以為,‘蠶食其地’的關鍵在于‘擇地’與‘節奏’。所謂‘擇地’,便是優先攻取那些對韓國經濟、軍事、民心有重大影響,且相對孤立易取的城邑。
所謂‘節奏’,便是今日取一城,明日佔一地,消化鞏固之後,再圖下一步。此法看似緩慢,實則穩妥,正如‘溫水煮蛙’,使其習以為常,鈍化其反抗之心,消磨其抵抗意志。待其國力衰敗,人心離散,國土被切割得支離破碎,再以雷霆之勢一舉攻克其都城新鄭,則如探囊取物,列國縱有心相救,亦鞭長莫及,韓國內部也再難組織起有效抵抗。”
李斯一番話說完,書房內一片寂靜。呂不韋雙目精光閃爍,原本的煩躁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思索與震撼。
他本以為李斯不過一文士,卻不想其對伐交攻戰之道,竟有如此獨到深刻的見解!這三策,環環相扣,陰柔狠辣,直指韓國要害,比單純的軍事進攻高明了不止一個層次。尤其是“經濟鎖喉”與這番結合地理、層層推進的“蠶食其地”之策,其系統性與前瞻性,簡直是從未設想過的道路!
李斯口中對韓國地理的剖析,其精準與某些超前的視角,讓他隱約感覺到一種不同于時下策士的獨特洞察力,雖然有些地名和細節與他日常所知略有差異,但其宏觀戰略思路卻清晰無比,極具操作性。
呂娥蓉美眸中異彩連連,她先前只佩服李斯的文才與《呂氏春秋》的宏大構想以及在工程和民生治理上的才能,此刻才知此人胸中韜略,遠不止于此。那番對地理形勢的分析,仿佛親臨其境,指點江山,這種基于深厚知識底蘊的自信,讓她對這個“奇男子”有了更大的改觀。
再念及他那不為人知的隱秘身份背後,是為踐故友重托、報再生之恩而毅然踏上的險途,那份置生死于度外的古義士風骨,早已在她心中超越了單純的才智欣賞,化為一種更為深沉的敬意與莫名的心折。
甘羅更是听得熱血沸騰,暗道自己果然沒有薦錯人!李斯先生之才,果真是深不可測!那番對韓國各地戰略價值的分析,條理清晰,某些用詞和比喻雖有些新奇,卻異常貼切,令人信服。
半晌,呂不韋長吁一口氣,撫掌大贊︰“妙哉!妙哉!李斯,你這三策,尤其是這‘蠶食其地’之論,結合地利,步步為營,深得吾之心!
‘經濟鎖喉’釜底抽薪,‘利誘分化’瓦解內應,再輔以‘蠶食其地’,潤物無聲,卻能收奇效!若依此行事,韓國何愁不滅?夏太後那邊,我亦有言辭可以應對了!便說我大秦並非急于滅韓,而是徐徐圖之,消除肘腋之患,此乃穩妥之策!”
他看向李斯的眼神,已全然不同,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寶︰“李斯,你之才,不止于編書著述,實乃國之棟梁!此事,你可願助我謀劃一二?”
李斯心中一定,躬身道︰“承蒙相邦不棄,斯願為相邦分憂,為大秦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