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如同宇宙在誕生之前,那片無光、無聲、無溫度的純粹虛無。當管理員最後那一點象征著智慧與文明的溫暖光點,如同落入深海的余燼,徹底消散于無盡的黑暗中時,整個“阿卡夏記錄館”便被這種絕對的死寂所徹底吞噬。時間在這里失去了尺度,空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只剩下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終結。
葉絡緊緊地握著手中那塊名為“文明之種”的記憶水晶。它的表面已經不再灼熱,而是沉澱為一種溫潤的、仿佛蘊含著生命余溫的觸感。那份溫度,正透過他的掌心皮膚,一絲一縷地滲入他的血脈,仿佛在無聲地傳遞著一種意志。管理員最後那句充滿了托付與期許的話語,“……請守護這個……已經被神明遺忘的世界……”,不再是一句簡單的囑托,它已經化作了一道由光與火鑄成的、永不磨滅的靈魂烙印,深深地、滾燙地、刻在了他存在的最核心之處。
他和莫黎並肩站在一片狼藉、死寂無聲的大廳中央。這里曾經是匯聚了無數紀元智慧的聖地,如今卻只剩下觸目驚心的瘡痍。斷裂的支柱如同被斬斷的巨人之骨,散落在地。那些曾經承載著璀璨文明、如同銀河般流淌的知識光帶,此刻已然黯淡、碎裂,像是干涸的河床,殘留著昔日壯闊的痕跡。幾具為了掩護他們而犧牲的倒戈者的遺骸,還保持著戰斗的姿態,他們的身軀已經冰冷,但那份決然卻仿佛凝固在了空氣之中。
然而,這滿目的毀滅與悲愴,都無法與他們此刻內心所承受的、那幾乎要將靈魂壓垮的震撼與沉重相比。
那是一種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具體的、物理性的壓力。仿佛整片璀璨的星空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支撐,化作億萬噸的實體,坍塌下來,沉甸甸地、毫無縫隙地、壓在了他們的心髒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撼動一座山脈,每一次心跳,都像是要掙脫這無邊無際的重負。
前所未有的壓力。
就在幾個小時之前,驅動葉絡不惜一切、踏遍刀山火海的,依然是那團在他胸中燃燒了許久的復仇火焰。他的目標清晰而尖銳︰為母親甦韻討回公道,將圖鑒組織這個龐大、邪惡、吞噬了無數無辜生命的罪惡機器,連根拔起,徹底碾碎。而莫黎,她前行的理由同樣堅定︰作為葉絡最鋒利的劍與最堅固的盾,守護他,陪伴他,同時也在旅途中尋找自己那被迷霧籠罩的身世答案。他們的目標固然艱險萬分,九死一生,但終究還在可以理解、可以對抗的範疇之內,依舊局限在凡世的恩怨與個人的抗爭之中。
然而,在管理員以燃燒自己為代價,為他們揭示了那隱藏在世界表象之下的、終極而殘酷的真相之後,他們所背負的一切,其重量、其尺度、其意義,都被以一種近乎暴烈的方式,無限地放大了。
“外神”、“化塵之神”、“世界規則屏障”、“平衡節點”……
這些詞語,不再是遙遠神話中的陌生符號。它們像一顆顆在精神宇宙中接連引爆的超新星,釋放出毀滅性的光與熱,將他們過去二十年對這個世界建立起來的所有認知,無論是科學的、常識的,還是超凡的,都沖擊得支離破碎,化為宇宙塵埃。然後,又在這片認知廢墟之上,用最冷酷的筆觸,重塑了一個更加宏偉、更加真實,也更加殘酷與絕望的宇宙圖景。
直到這一刻,他們才真正地、清晰地、毫無僥幸地明白了,自己所面對的終極敵人,究竟是何等層次的恐怖存在。
那不再是圖鑒組織這樣的、由人類的貪婪與野心構成的團體,也不再是“永恆秘約”那種、基于扭曲信仰的瘋狂教派。那是來自世界之外、宇宙深處、甚至更高維度的,代表著“混亂”、“熵增”、“吞噬”、“終結”等負面本源法則的,真正的“神級”災難。它們沒有可以被理解的“目的”,因為吞噬本身,就是它們存在的意義。它們無法被談判,無法被威懾,如同黑洞對待光線,只有永無止境的掠奪與同化。
他們也終于明白了,自己所熱愛的、所憎恨的、所生活于斯的這個世界,正處在何等千鈞一發、何等岌岌可危的懸崖邊緣。它就像一艘在永恆宇宙風暴中艱難顛簸的古老孤舟,而那層由“化塵之神”燃燒神魂、磨碎神格、犧牲自己的一切所構建起來的“世界規則屏障”,就是這艘船唯一的外殼。如今,這層外殼早已在漫長歲月的侵蝕下變得脆弱不堪,只能依靠遍布世界各地的、名為“平衡節點”的古老鉚釘,來勉強維持著結構的完整。
而“永恆秘約”那些瘋狂的信徒,那些世界的蛀蟲,正在不惜一切代價地,瘋狂地啃食、撬動著這些維系著世界存在的最後鉚釘,只為在船身上鑿開一個足夠大的窟窿,迎接那能將整艘船連同所有乘客一同拖入冰冷深淵的宇宙海嘯。
葉絡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了不久前的凜冬之地。那場讓他和莫黎都數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災厄之源”事件,此刻在他的記憶中,呈現出了截然不同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全新面貌。他想起了冰封神殿從內部開始的、無法逆轉的崩塌,想起了雪狼部落賴以生存的“世界之脈”被那股污穢力量侵蝕後,所呈現出的那種病態的、衰敗的景象。他想起了雪狼部落的雪風長老,在臨終前緊緊抓住他的手,用盡最後生命所發出的沉重托付。
一陣混雜著極致後怕與無盡苦笑的復雜情緒,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他的心髒。
曾幾何時,那場災難在他眼中,已經是足以毀滅一個地區的、不可抗拒的天災,是讓他初次感受到自身渺小,甚至一度陷入絕望與無力的終極危機。可現在看來,在那種以“世界”為單位進行狩獵、以“文明”為食糧的“外神”威脅面前,凜冬之地的災厄,真的就如管理員所說,只是遠方海嘯掀起前、拍打在沙灘上的一個微不足道的、甚至毫不起眼的浪花而已。
真正的、足以淹沒整個世界的宇宙海嘯,還未真正到來。
但它已經在地平線的盡頭,升起了那道遮蔽天空的、象征著毀滅的陰影。
長久的、幾乎要將靈魂都凍結的沉默之後,莫黎的聲音,終于打破了這片令人發瘋的死寂。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力壓抑卻依然無法掩蓋的干澀與顫抖。
“我們……該怎麼辦?”
她緩緩轉過頭,看著身旁那個如同雕塑般一動不動的葉絡。那雙一向如同極北冰湖般波瀾不驚,甚至總是帶著一絲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眼眸中,此刻,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絲屬于凡人的、在面對著如同天命般無法抗拒的宏大災難時,所共有的迷茫、無助與沉重。
她的強大,在于她的劍,在于她對空間的精準操控。她可以毫不猶豫地沖向數十倍于己的敵人,可以在槍林彈雨中穿梭自如,可以用“空裂”斬斷一切有形之物。可是,她要如何去斬斷一道來自宇宙之外的、代表著毀滅法則的意志?她要如何用空間穿梭,去躲避一場席卷整個世界的規則崩潰?
她的力量,在“神”這個概念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是啊,該怎麼辦?
這個問題,如同一個不斷坍縮的黑洞,瞬間抽走了葉絡腦海中所有的思緒。
面對著如此龐大的、超越了人類想象極限的、足以讓任何國家、任何組織都感到如同塵埃般渺小的宇宙級災難,他們兩個在億萬人中同樣渺小的個體,究竟又能做些什麼?反抗?守護?這些詞語在“外神”的背景板下,听起來就像是螳螂揮舞著前臂試圖阻擋迎面而來的鋼鐵洪流,是愚不可及、甚至有些滑稽的悲壯笑話。
逃避?管理員已經用他的消散證明了,這個世界,已無處可逃。
葉絡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地、動作僵硬地低下頭,目光落在了自己那只緊握著記憶水晶的手上。水晶的溫度,仿佛一股微弱但異常堅韌的力量,正沿著他的神經,緩慢而堅定地向上攀升,試圖驅散那侵入骨髓的冰冷與無力。
他的腦海中,無數的畫面如同破碎的星辰般閃過。
他看到了母親甦韻在實驗室里,面對著浩如煙海的數據,眼中卻閃爍著探索未知真理的、溫柔而堅定的光芒。她並非不知道自己研究的盡頭是什麼,但她從未退縮。
他看到了“記錄者”古月先生,在昏暗的檔案室里,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一份古老的卷宗,那雙充滿了求知欲與敬畏感的眼神,仿佛在說,記錄本身,就是一種對抗遺忘的戰斗。
他看到了雪狼部落那些質樸的族人,在面對被污染的巨獸時,沒有退縮,沒有哀嚎,而是用最原始的武器和血肉之軀,悍不畏死地沖了上去,只為守護身後的家園與親人。
他看到了就在剛才,那些曾經是敵人的圖鑒組織倒戈者,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用身體為他們擋住了致命的攻擊,他們的眼神中沒有恐懼,只有一種完成某種贖罪般的釋然。
最後,畫面定格在了那位慈祥而偉大的管理員身上。他燃燒了自己無數歲月積累的知識與存在,沒有絲毫猶豫,沒有半句怨言,只為將一枚小小的、名為“希望”的種子,遞到他們手中。
所有這些人的面孔,這些眼神,這些犧牲,在他的腦海中重疊、交織,最後匯聚成了一股洪流,狠狠地沖擊著他那顆幾乎要被絕望凍結的心髒。
他緩緩地抬起頭,胸膛劇烈地起伏,然後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仿佛要將這片廢墟中所有冰冷的、混雜著塵埃與死亡氣息的空氣,連同那份沉甸甸的、足以壓垮神明的使命,一同吸入肺中,讓它們與自己的血肉、骨骼、靈魂,徹底融為一體。
他看向莫黎。那雙在白色面具之下、曾被仇恨的火焰與復仇的迷霧所籠罩的眼楮,此刻,卻驅散了所有的陰霾。那里面沒有了迷茫,沒有了恐懼,只剩下一種前所未有的、如同被烈火淬煉過的精鋼般的清澈、明亮、與堅定。
“還能怎麼辦?”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但在這死寂的大廳里,卻如同磐石投入深潭,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擲地有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的決然,瞬間驅散了莫黎心中最後那一絲搖搖欲墜的迷茫。
“既然已經知道了真相,就沒有退路可言了。”
他的目光掃過這片狼藉的戰場,掃過那些逝去的生命,最後落回到莫黎那雙重新凝聚起光彩的眼眸上。
“外神的威脅太龐大,太遙遠,光是想著它,就會被絕望壓垮。我們沒法一步登天,去修復整個世界屏障,更不可能現在就去對抗一尊真神。”
他的邏輯,冷靜得近乎殘酷,卻也務實到了極點。
“所以,就從我們能做的事情開始。”
“一個一個來。”
他的眼神陡然變得銳利如刀,仿佛已經洞穿了眼前的重重迷霧,看到了那條唯一可行的、布滿了荊棘的道路。
“先守住這些‘節點’!”
“‘永恆秘約’的目標是摧毀它們,那我們的目標,就是守護它們!他們拔掉一個,我們就想辦法釘回去一個!他們想鑿穿這艘船,我們就用自己的身體,去堵上那些窟窿!”
話音落下,那股足以令人窒息的宏觀壓力仿佛並未消失,但性質卻已然改變。它不再是讓人動彈不得的萬鈞重擔,而是化作了驅動他們這葉扁舟在驚濤駭浪中奮力前行的、沉重卻充滿力量的壓艙石。
絕望的盡頭,並非是毀滅。
而是當你看清了整個深淵,卻依舊選擇,點燃自己,縱身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