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蒼鷹”再次在木桌旁坐下時，整個人的氣場已經發生了微妙而顯著的變化。如果說之前他是一柄出鞘的、鋒芒畢露的戰刀，隨時準備斬斷一切阻礙，那麼此刻，他更像是一塊沉靜的、經歷了億萬年風雨侵蝕卻依舊屹立不倒的磐石。那份源自頂尖軍人的、令人窒息的凌厲與殺氣，被他完美地收斂進了身體深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直接、更加務實，甚至可以說是不帶任何個人情感的純粹的專業態度。
他沒有再進行任何試探性的寒暄或者心理壓迫，而是將另一份電子文件通過他那台軍用級別的戰術平板，無聲地傳送到了葉絡面前的屏幕上。
這一次，屏幕上顯示的不再是某個沾滿血腥罪惡的人物檔案，而是一片近乎空白的界面。只有最頂端，用簡潔而醒目的黑色宋體字，清晰地寫著幾個大字︰“臨時性戰略互助框架協議草案）”。
“葉先生，”他開口說道，聲音平穩而有力，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了精密儀器的測量，吐字清晰，節奏穩定，“經過我與上級的緊急溝通，並獲得了正式授權，我現在，代表國際聯合調查組，向你和你的同伴，提出一份臨時性、非正式的合作協議。”
葉絡的眼眸微微一凝。他的視線甚至沒有在那塊發光的屏幕上停留超過半秒，而是直接抬起，穿過昏黃的燈光與跳動的火焰光影，直視著“蒼鷹”那雙深邃如宇宙的眼楮，等待著對方的下文。他知道，虛與委蛇的階段已經徹底結束，真正的戲肉來了。
“蒼鷹”似乎很滿意葉絡這種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反應，這再次印證了他對這個年輕人心智成熟度的判斷。他沒有賣關子，因為他明白，對于葉絡這樣的人來說，任何花哨的語言都只會引起反感。他開始清晰地一條條列出己方能夠擺上談判桌的、沉甸甸的籌碼。
“首先，是情報支持。”他豎起第一根手指，那是一根布滿了老繭、指節粗大的手指。“圖鑒組織是一個全球性的、高度網絡化的恐怖結構。他們的行動極其隱秘，據點分散在全球各個被遺忘的角落，內部等級森嚴，信息傳遞都采用單線聯系和最高等級的加密手段。單憑個人力量，哪怕你的能力再強，獲取的情報也必然是零散的、滯後的，甚至可能是他們故意釋放的假情報。而我們，”他的聲音里透出一股強大的自信，“擁有覆蓋全球主要區域的‘天眼’實時監控系統，擁有滲透進各個領域的、數量龐大的情報員網絡，以及一個由全世界最頂尖的情報分析師和心理側寫師組成的分析團隊。”
“一旦我們達成合作，我們可以向你有限度地開放關于圖鑒組織的專屬數據庫權限。這包括但不限于，他們所有已知的、經過我們反復核實的全球據點分布圖；超過三百名被我們標記為‘高危’的核心成員名單及其詳細資料；甚至是我們通過海量數據分析和行為模型推演出的，他們近期的全球戰略動向預測。這將讓你在與他們的對抗中，從一個只能憑借直覺在黑暗中摸索的‘盲人’，變成一個擁有‘上帝視角’的、可以提前布局的獵手。”
這番話的誘惑力是巨大的，如同在沙漠中瀕死的旅人面前，擺上了一杯冰鎮的甘泉。葉絡深知自己在情報方面的短板。他的黑客技術雖然頂尖，但在面對一個擁有近乎無限資源、並且本身就擅長信息戰的龐大機構時，終究是捉襟見肘，如同用一葉扁舟去對抗航空母艦。能夠接入對方的情報庫，意味著他那近乎看不到盡頭的復仇之路，其效率將呈幾何倍數提升。他將不再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去大海撈針，而是可以精準地找到目標，一擊致命。
看到葉絡那平靜的眼眸深處閃過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意動，“蒼鷹”繼續拋出了他的第二個籌碼，沉穩地豎起了第二根手指。
“其次，是後勤支持。”他說道，目光掃過葉絡和莫黎身上那雖然干淨但明顯經過長途跋涉的衣物，“我知道，像你們這樣的‘獨行者’，或者說‘在野超凡者’，最頭疼的就是身份和行動自由的問題。你們無法搭乘任何需要身份驗證的公共交通工具，無法使用任何與自己真實身份綁定的金融賬戶，甚至無法在任何一個現代化的城市里停留太久，因為無處不在的監控網絡隨時都可能暴露你們的蹤跡。你們就像是生活在現代社會陰影下的幽靈，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充滿了不確定性。”
“如果我們達成合作，”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自信，仿佛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這些問題都將不復存在。我們將為你和你的同伴建立一個全新的、擁有完整背景故事的、合法的、經得起任何主權國家情報機構公開審查的‘白色’身份。我們將為你們提供安全的、無法被常規手段追蹤的交通工具，無論是經過深度改裝的越野車、具備短途隱形能力的私人飛機，還是懸掛著方便旗的遠洋貨輪。我們還將為你們提供一筆充足的、通過數十個跨國空殼公司進行流轉的、絕對無法被追查來源的行動資金，以及一個遍布全球主要城市和交通樞紐的、高度保密的安全屋網絡。簡而言之，”他總結道，“我們將負責解決你除了戰斗之外的一切後顧之憂，讓你能將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對抗圖鑒組織這一我們共同的核心目標上。”
如果說第一個籌碼是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刃，那麼這第二個籌碼，就是一面堅不可摧的重盾。它精準地擊中了葉絡和莫黎當前最窘迫的生存痛點。有了這些支持，他們將不再是東躲西藏、惶惶不可終日的逃亡者，而是可以自由地游走于世界各地、如同蟄伏在暗處的猛獸般，隨時等待時機發動致命一擊的頂級獵人。
葉絡的內心無法不為之動搖。復仇的火焰在他胸中燃燒，理智告訴他，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個能讓他以最快速度接近真相、完成復仇的機會。但他依舊保持著令人欽佩的沉默，他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對方開出了如此優厚的、幾乎是毫無保留的條件，那麼，自己需要付出的代價也必然是巨大的。
果然，“蒼鷹”在列舉完己方的所有優勢後，話鋒一轉，那股務實而冷靜的氣場再次籠罩了整個談判桌。他開始闡述葉絡需要履行的“義務”，或者說，是這份合作的“價格”。
“當然，合作是雙向的，是建立在互惠互利基礎上的。”他的表情重新變得嚴肅起來，像是在宣讀一份軍事條令，“我們也需要你為我們提供一些東西。第一，情報共享。這是我們合作的基石。作為交換，你必須與我們共享所有你在行動中發現的、關于圖鑒組織的新情報，以及關于那個‘災厄之源’的任何細節。我們需要第一手的、來自戰場最前沿的信息來修正和完善我們的數據庫，驗證我們的推測。這一點，沒有商量的余地。”
“第二，有限監督。”他頓了頓，似乎知道接下來的條款最為敏感，但他還是說了出來，聲音清晰而沉穩，“為了確保我們之間的聯絡能夠時刻保持暢通，以及在必要時刻我們能夠為你提供最及時的戰術支援，在合作期間，你和你的同伴必須佩戴一個由我們提供的‘信標’。我可以向你保證，這個信標除了高精度的定位功能之外，不具備任何竊听、或者監控你生理數據的功能。它的唯一作用，就是一個確保我們能隨時掌握你所處大致位置的工具。而且，它被設計成一旦遭到強行移除就會立刻自毀，不會對你的身體造成任何傷害。”
“信標”這個詞，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入了葉絡的神經。他的瞳孔猛地一縮。這就像一條無形的、高科技的鎖鏈，意味著他未來的所有行動都將暴露在對方的注視之下。這對于一個習慣了在陰影中獨行的“幽靈”來說，是對自由最直接、最根本的侵犯。
“蒼鷹”敏銳地捕捉到了葉絡一閃而逝的情緒變化，但他沒有停下，也沒有試圖解釋和安撫，而是繼續說出了第三點，也是最後一點要求。
“第三，原則性協調。我們不會干涉你的具體行動計劃，更不會像指揮下屬一樣對你下達強制性的命令。你的自主性我們予以尊重。但，如果你計劃進行的某些行動可能會引發重大的國際事件、或者可能導致大規模的社會恐慌，我們要求你必須提前向我們‘知會’。我們不要求你必須獲得我們的批準，但我們需要最基本的知情權，以便我們能夠提前做出預案，在事態失控前進行控制，以及在你離開後為你抹掉手尾。我們不希望看到我們的合作伙伴在前面沖鋒陷陣，而我們卻因為信息不通在後面反而成了給你制造麻煩的阻礙。”
這三條要求環環相扣，邏輯嚴密。情報共享是合作的核心，有限監督是維持合作的保障，而原則性協調則是雙方規避風險的底線。每一個條款都在葉絡能夠接受的心理邊緣瘋狂試探，像一場精密的拔河，考驗著雙方的誠意和各自不可退讓的底線。
天平的兩端，被清清楚楚地擺上了看得見、摸得著的籌碼。一邊是前所未有的便利和來自世界頂級組織的強大後援；另一邊，則是自由的部分受限和自身秘密的部分暴露。這是一個艱難的選擇。
“蒼官”說完所有條款後，身體微微向後靠，雙手交叉放在桌上，將整個談判桌的主動權完全交給了葉絡。他做出了最後的總結，這一次，他的語氣中帶上了一絲罕見的、真誠而懇切的意味︰
“葉先生，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們不是要招募你，更不是要你為我們賣命。我們希望建立的，是一種高效的、互惠互利的情報交換和行動互助關系。圖鑒組織太強大，太隱秘，這個世界正在變得越來越混亂，越來越危險。單打獨斗的英雄時代，或許……已經結束了。”
他直視著葉絡的眼楮，那雙深邃的眼眸里不再有審視和評估，只有一種沉重的、基于共同威脅的凝重。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需要朋友，哪怕只是暫時的。”
整個哨所內鴉雀無聲，只有壁爐里那些松木燃燒時發出的“ 啪”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幾名如同雕塑般的特遣隊員，都下意識地聚焦在了葉絡的身上，等待著他的回答。他的每一個決定，都可能影響到在場所有人的未來。
葉絡沉默不語，修長的手指在那個已經變涼了的杯壁上輕輕地、有節奏地敲擊著，一下，又一下，像是在計算著得失，又像是在平復著內心的波瀾。他的大腦在以超越超級計算機的速度運轉著，分析著每一個條款背後的利弊，推演著合作之後可能出現的無數種情況。他的目光沒有看對面那個氣場強大的“蒼鷹”，而是緩緩地轉向了身旁的莫黎。
莫黎自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句話，她像一株靜立在風雪中的寒梅，清冷而孤傲。但在此刻，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葉絡投來的目光。她抬起頭，迎上他的視線，那雙澄澈如秋水的眼眸里，沒有絲毫的猶豫和迷茫。
她對著葉絡，非常輕微，但又無比堅定地點了點頭。
這個細微的動作已經表明了她的態度——無論葉絡做出什麼決定，她都將無條件地、毫無保留地支持。她將自己的信任與未來，完全交給了他。
葉絡收回目光，心中那桿因為巨大的利益和風險而劇烈搖擺的天平，似乎在這一刻找到了一個臨時的、脆弱的平衡點。他知道，孤狼的時代或許真的已經過去，在即將到來的、更加狂暴的黑暗風暴面前，即便是臨時的、充滿了算計的結盟，也勝過獨自一人在荒野中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