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鷹”並沒有急于開始下一輪的對話。
他那雙銳利的眼眸，在葉絡和莫黎的身上短暫停留了片刻，像是在評估一台剛剛經歷過極限測試的精密儀器，確認其核心部件是否受損。在確定兩人雖然疲憊，但精神狀態尚且穩定之後，他給了葉絡和莫黎足夠的時間來恢復體力和情緒。這種恰到好處的節奏掌控，本身就是一種高明的心理戰術，既展現了己方的姿態與誠意，又給對方留出了足夠的思考余地，避免因過度壓迫而導致談判破裂。
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搖曳的爐火映照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陰影。他對著葉絡微微點頭，動作簡潔而有力，說道︰“你們先休息一下。我需要整理剛剛獲得的情報，並向上級進行一次簡報。”
說完，他便不再多言，轉身走出了哨所的主屋。兩名始終保持沉默、如同雕塑般的全副武裝的隊員，立刻如同被無形絲線牽動的傀儡，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緊隨其後。他們一左一右，護衛著隊長，來到屋外不遠處一頂墨綠色的、看起來平平無奇的軍用帳篷前。
然而，葉絡敏銳地注意到，在那頂看似普通的帳篷四角，都深深地插著一種奇特的黑色金屬桿。桿的頂端，是某種晶體結構，正閃爍著微弱的有規律的藍色電弧。那些電弧在呼嘯的風雪中，悄無聲息地交織成一片肉眼難以察覺的扭曲光線的能量屏蔽場。
這顯然是一個被設置為最高安全等級的臨時通訊點，其技術含量遠非治安局那種常規部門所能比擬。
走進那頂被能量場完全籠罩的屏蔽帳篷，外界如同鬼哭狼嚎般的呼嘯風雪聲瞬間被徹底隔絕，周圍陷入了一片絕對的、甚至讓人耳膜有些發脹的安靜之中。帳篷內部空間不大，陳設也極其簡單，只有一台造型復雜、充滿了未來科技感的便攜式通訊儀器。儀器的屏幕上正以驚人的速度流動著瀑布般的數據流，每一行代碼都代表著一次加密協議的驗證和跳轉。
“蒼鷹”摘下戰術手套，露出布滿槍繭和傷痕的手掌，戴上特制的單邊戰術耳機，啟動了最高級別的加密通訊協議。經過三重復雜的握手協議和近乎無法被復制的虹膜聲紋雙重生物驗證後，一道經過了多層量子加密和動態混淆處理的音頻線路，終于被成功接通。
耳機里傳來一個沉穩、厚重，帶著不容置疑的、長期身居高位所形成的權威感的聲音。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听上去已經上了年紀，但依舊中氣十足，如同洪鐘。
“‘蒼鷹’，匯報情況。”
“將軍，這里是‘蒼鷹’。”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得像一潭深水，但語調中卻比在葉絡面前時多了一絲下屬對上級應有的、發自內心的恭敬。“目標已接觸。確認與極北s級能量爆發事件相關的兩名個體，一男一女，代號、組織歸屬均不明。初步判斷，與圖鑒組織為敵對關系，且敵對等級極高。”
“蒼鷹，”通訊線路中傳來了一絲輕微的有節奏的電流聲，顯然是對方在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某個物體的表面，可能是辦公桌，也可能是一枚棋子。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s級能量爆發的源頭查清了嗎？和他們有關？”
“是的，將軍。”蒼鷹沉聲說道︰“根據目標的主動供述，以及我方派遣的微型勘測無人機，冒險穿透能量風暴核心後傳回的現場數據交叉比對，可以確認，能量爆發源于極北冰原之下的一處古代超凡遺跡，我們內部將其臨時編號為‘冰封神殿’。根據目標透露的情報，圖鑒組織干部艾薩克，也就是‘冰柩使者’，試圖在那里解開一道古老的封印，釋放一種被他稱為‘災厄’的規則級污染源。這兩名目標與其爆發了激烈沖突，並最終成功引爆了遺跡核心的能量源，阻止了災難的發生。”
通訊那頭的敲擊聲戛然而止。
片刻的、足以讓普通人感到窒息的沉默後，那個被稱為“將軍”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語調中多了一絲難以掩飾的凝重︰“正面沖突？他們兩個，對抗艾薩克？並且成功了？”
作為這個龐大組織的最高決策者之一，將軍非常清楚艾薩克•馮•海因斯堡是什麼等級的存在。那是圖鑒組織中真正的核心高層，是能夠獨自執掌一個大區所有事務的“司祭”級人物。這種等級的怪物，在任何官方機構的內部危險評估中，都是需要動用一支滿編的、配備了最新型超凡武裝的特種戰術部隊，才有可能進行勉強抗衡的恐怖存在。而兩個來歷不明的年輕人，竟然成功了？
“是的，將軍。”蒼鷹的回答十分肯定，不帶絲毫猶豫。“雖然他們自述過程極其慘烈，幾乎是同歸于盡的打法，但結果是，他們活了下來，而艾薩克連同他麾下的精銳衛隊以及整座神殿，都在那場能量爆發中被徹底抹去。根據我們的無人機在高空進行的熱能光譜探測殘留影像分析，那場爆發的中心能量級數瞬間釋放的峰值，甚至超過了我們武器庫中任何一種常規戰術級武器的理論上限。”
他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仿佛讓他的邏輯更加清晰，語氣也變得更加鄭重︰“這足以證明，這兩名目標的實力，尤其是那個名為葉絡的年輕人，其戰斗力已經遠遠超出了我們現有任何一套評估模型。他能正面擊退，甚至可以說是擊殺了，一名‘司祭’級的圖鑒組織干部。這種實力，在全球範圍內的已知超凡者中也屈指可數。甚至在我們已知的、所有s級的檔案里都找不到能與之完全匹對的案例。”
通訊那頭再次陷入了沉默。
顯然，“蒼鷹”匯報的這個信息，給那位運籌帷幄的將軍帶來了極大的震撼。一個不知來歷的、如同幽靈般冒出來的“野生”超凡者，竟然擁有如此恐怖的、足以改變地區戰略平衡的戰力，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不可控的變數。
“繼續說，”半晌，將軍的聲音才再次傳來，已經恢復了冷靜，“你對他的評估。”
“是。”蒼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開始了他此行最重要的部分——對葉絡的個人價值評估。這不僅僅是他的工作，更是他作為一名一線指揮官，必須向上級提交的核心判斷。這個判斷，將直接決定組織對葉絡的態度和策略。
“首先，是情報價值。”他條理清晰地說道，每一個字都經過了深思熟慮，“葉絡，也就是我們的主要接觸目標，他掌握著關于圖鑒組織高層運作的、第一手的、活生生的信息。他知道‘冰柩使者’艾薩克的具體計劃，知道‘災厄之源’的存在，甚至可能知道一些我們耗費巨大代價的情報網絡，都無法觸及到的、圖鑒組織內部的核心秘密。這些信息，對于我們繪制圖鑒組織的全球戰略圖，預判他們下一步的瘋狂行動，具有無可估量的價值。這，是我們過去五年，犧牲了數十名最優秀的特工，都未能換來的寶貴情報。”
“其次，是戰術價值。”他的聲音里透出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興奮，那是一個優秀的指揮官發現了一件完美武器時的本能反應，“他是一個實力強大、心智成熟、冷靜果決，且獨立于任何已知勢力的‘非官方’協作者。這意味著，他可以被引導去執行一些我們因為官方身份不便直接介入的‘灰色任務’。比如，對圖鑒組織內部進行高度滲透、對他們的重要設施進行精準破壞、甚至對他們那些雙手沾滿鮮血的高層干部進行定點清除。他就像一把游離于棋盤之外的、淬了劇毒的利刃，如果使用得當，能夠在關鍵時刻起到改變整個戰局的奇效。”
“最後，也是我認為最重要的一點——戰略價值。”蒼鷹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這是他情緒高度集中的表現，“將軍，他似乎是解開某些盤踞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古老謎團的‘鑰匙’。‘冰封神殿’、‘災厄之源’，這些超出了我們現有理論框架的東西的存在，已經證明了這個世界的水面之下，還隱藏著我們尚未完全理解的、更加深層次的、更加古老的秘密。這些秘密，很可能與當前全球範圍內，超凡力量愈發失衡、各類詭異現象日趨頻繁的根源，息息相關。而葉絡，他似乎天生就與這些秘密糾纏在一起。他不是無意中闖入神殿，更像……更像是被某種看不見的命運，精準地牽引過去的。理解他，研究他，甚至與他合作，就可能幫助我們，去理解這個，正在逐漸失控的世界。”
一口氣說完這三點評估，蒼鷹停下來，靜靜地等待著將軍的消化和回應。他在賭，賭將軍那超越常人的戰略眼光，能夠理解他話語中蘊含的巨大機遇，而不是僅僅將葉絡視為一個必須被控制或清除的潛在威脅。
果然，將軍並沒有立刻做出評價，而是拋出了一個所有決策者都必須面對的最關鍵的問題︰“風險呢？‘蒼鷹’，任何評估都必須包含風險分析。把天平的另一端也擺上來。”
“風險同樣巨大，甚至可能超過收益。”蒼鷹毫不諱言，因為他知道，向上級隱瞞風險是最大的愚蠢。“第一，他的不可控性。他擁有極強的個人主見和行動力，意志堅定，心智成熟得可怕，並且對我們這類官方機構抱有天然的、深刻的戒心。根據我的初步接觸判斷，他幾乎不可能被完全馴服或收編。任何強行控制的企圖，只會激起他最激烈的反抗，最終的結果必然是兩敗俱傷，我們什麼也得不到，反而會樹立一個實力恐怖的死敵。”
“第二，他的背景成謎。我們剛剛動用了‘天眼’系統的部分基礎權限，回溯了他近幾年的所有公開活動記錄，發現他就像一個幽靈，大部分時間都處于信息真空和物理失蹤狀態。他的能力來源，他的真實目的，他背後是否還有其他我們不知道的支持者，我們都一無所知。這種絕對的未知，本身就是巨大的、不可估量的風險。”
帳篷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機遇和風險，如同天平的兩端，被赤裸裸地、毫不避諱地擺在了那位最高決策者的面前。
“所以，你的建議是？”將軍的聲音听不出喜怒，仿佛在平靜地等待著一個答案。
“蒼鷹”下意識地站直了身體，仿佛那位將軍就在他的面前，用那雙洞察一切的眼楮注視著他。他深吸一口氣，用最堅定、最清晰的聲音，說出了自己的最終建議︰
“我的建議是……進行有限度的接觸與合作。”
“目標並非單純的威脅，而是一個高風險、高回報的‘戰略機遇’。我認為，強行控制或消滅他，弊大于利，是我們最不應該選擇的下策。我們應該將他視為一個獨立的戰略單元，一個潛在的、強大的非對稱優勢。我建議，啟動代號為‘探路者’的專項計劃，以平等的、合作的姿態接近他，以我們掌握的情報和後勤支持，來換取他的信任與信息共享。我們要做的，不是給他套上項圈，讓他成為我們的獵犬，而是為他指出一條與我們最終目標相一致的道路，讓他心甘情願地為我們去探索那些我們因為種種限制而無法直接觸及的黑暗角落。”
“代號‘探路者’……”將軍低聲重復著這個詞，似乎在仔細咀嚼其中的深層含義。
帳篷內再次陷入了漫長的、令人窒息的寂靜。每一秒鐘，對“蒼鷹”來說都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他知道，自己的這個建議非常大膽，甚至可以說是冒險。這等于將組織的信譽和寶貴的戰略資源，投資在一個完全不可控的、神秘的個體身上。這需要決策層，擁有極大的魄力和超越常規的遠見卓識。
終于，耳機里傳來了最終的指示，聲音決然而清晰，不帶一絲拖泥帶水︰
“‘探路者’計劃，批準。”
“蒼鷹”那因為緊張而一直緊握著的雙拳，在听到這句話的瞬間，悄然松開。掌心里，早已滿是汗水。
“‘蒼鷹’，從現在開始，我授予你該計劃的一線最高決策權。你可以調動權限範圍內的所有資源來配合這次行動。”將軍的語氣變得異常嚴肅，“記住，我們的首要目標是情報，關于圖鑒組織，關于‘災厄之源’，關于他所知道的一切。次要目標，是評估他這個人本身，評估他是否能成為我們，在未來對抗更大威脅時的一張，出其不意的底牌。”
“不要讓他脫離你的視線。但同時，也不要讓他感覺到，自己是一只被關在籠子里的鳥。”
“我明白了，將軍。”蒼鷹沉聲回應，聲音中充滿了力量。
“去吧，不要讓我失望。”
通訊在下一秒被干脆利落地切斷。
“蒼鷹”摘下耳機，緩緩吐出一口積郁在胸中的濁氣。他知道，自己接下了一個從他入職以來最為棘手，卻也最充滿潛力的任務。他不是在面對一個敵人，也不是在招募一個下屬，而是在進行一場前所未有的高風險戰略投資。而他，就是這個項目的首席投資經理。
他走出那個隔絕一切的屏蔽帳篷，重新回到了風雪之中。冰冷的空氣灌入肺中，讓他的頭腦愈發清醒冷靜。
當他再次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哨所木門，回到那溫暖的爐火旁時，他看向葉絡的眼神已經徹底變了。
那不再是審視，也不是戒備，而是一種……投資者的眼光。
一種冷靜、銳利，充滿了期待與深層次算計的，投資者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