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在凜冬之地,是純粹的、吞噬一切的霸主。
厚重的多層獸皮帳篷,如同暴風雪海洋中的孤島,頑強地抵御著外界永無休止的尖嘯與嚴寒。帳篷內,一小堆用特殊油脂燃燒的篝火,跳動著溫暖而昏黃的光芒,將兩個依偎在一起的身影,籠罩在一片安寧的光暈之中。
莫黎已經沉沉睡去。她蜷縮在葉絡的身側,呼吸平穩而悠長,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淺淺的陰影。即便在睡夢中,她清冷的容顏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這幾日的奔波與戰斗,讓她疲憊到了極點,此刻的寧靜對她而言無比珍貴。
葉絡卻沒有絲毫睡意。他輕輕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莫黎能睡得更安穩一些,深邃的眼眸則穿透了帳篷的阻隔,仿佛在凝望著外面那個被冰雪與黑暗統治的殘酷世界。他的心,卻早已沉入了一個比凜冬之地更加深邃、更加浩瀚的維度。
“阿卡夏記錄館……”
這個名字在他的舌尖無聲地滾動,每一個音節都仿佛帶著千鈞之重。它不僅僅是一個地名,一個目標,更像是一個橫亙在現實與虛幻之間的終極概念,是母親甦韻畢生追尋的終點,也是他揭開所有謎團、尋找最終真相的唯一鑰匙。
但是,如何去尋找一個“概念”?
它沒有經緯度,不存在于任何一張已知的地圖上。它可能是一個物理存在的地點,也可能僅僅是一種高維信息的聚合體,凡人終其一生也無法窺其門徑。
葉絡深吸一口氣,帳篷內冰冷而稀薄的空氣灌入肺中,帶來一陣刺骨的清醒。他知道,常規的方法已經走到了盡頭。無論是母親留下的那張殘缺的“世界能量節點圖”,還是他所掌握的所有情報,都無法為他提供下一步的指引。
他只剩下最後一張,也是最瘋狂的一張底牌。
那就是他胸膛之下,那枚早已與他靈魂深度綁定的,融合了“記錄者之手稿”後,已經進化為“星璇”形態的“指南針”。
一直以來,他都是被動地使用它。提供一個明確的目標或遺蛻氣息,讓它去搜尋、去定位。但這一次,他要做的,是前所未有、甚至可以說是對這件遺蛻本身的一種極限壓榨與終極挑戰。
他要用意志,去定義一個概念。
他要用靈魂,去驅動一次超越三維的搜索。
“尋找……‘阿卡夏記錄館’的……物理入口。”
葉絡緩緩閉上了眼楮,將外界的一切干擾盡數屏蔽。他的意識如同一柄無形的刻刀,開始在他精神世界的最深處,艱難地、一筆一劃地,鐫刻著這個充滿了終極意義的念頭。
這個過程,艱澀無比。就像是強迫一個只能理解加減乘除的孩童,去憑空構想微積分的宏偉體系。他的每一個念頭,每一次意志的集中,都像是在用脆弱的血肉之軀,去觸踫那些由“信息聚合”、“規則原點”、“世界之始”、“萬物之終”等至高概念所構築的、足以灼傷靈魂的熾熱法則。
他的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牙關不自覺地咬緊,全身的肌肉都因為精神的高度集中而緊繃著。
不夠!還不夠!
這個念頭還太模糊,太寬泛,充滿了太多不確定性!“指南真”無法理解!
葉絡的內心發出一聲無聲的咆哮。他調動起自己全部的人生經歷,將對母親的思念、對圖鑒組織的仇恨、對莫黎的守護之心、對未來的渴望、對真相的執著……所有最強烈、最純粹的情感,都化作了鍛造這柄“意志神兵”的燃料與熔爐烈火!
他的意志,不再是簡單的“尋找”,而是變成了一種撕裂一切阻礙、直抵問題核心的“命令”!
他的精神,不再是模糊的“請求”,而是凝聚成了一束高度壓縮、足以洞穿現實與虛幻界限的“概念之矛”!
他將其徹底凝聚、壓縮、提純到了前所未有,也後無來者的極致強度。
就在這一剎那,當這個被他用靈魂與生命鍛造到極致的“概念”成型的瞬間。
那枚一直靜靜地懸浮在他胸膛皮膚之下的“指南針”星璇,其所產生的反應,遠比他之前所經歷過的任何一次催動,都要更加的劇烈、更加的狂暴、也更加的……不可思議。
“嗡——!!!!!”
那不是一種聲音。
那是一種,超越了听覺範疇,源自于世界規則底層,甚至撼動了時空基石的根本性震動!它仿佛是宇宙琴弦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猛然撥響時,所發出的第一聲、也是唯一一聲,創世的音符!
“唔!”
睡夢中的莫黎猛地被驚醒,她感覺自己像是被一座無形的大山狠狠地壓在了胸口,連呼吸都變得無比困難。那股源自靈魂最深處的悸動與威壓,讓她瞬間從沉睡中掙脫,眼中充滿了驚駭與茫然。
她下意識地看向身邊的葉絡,然後,她的瞳孔在瞬間縮成了針尖!
一道耀眼到極致的、仿佛能夠穿透一切物質阻礙、無視一切時空距離的純白色光芒,正猛地從葉絡的胸口,如同被壓抑了億萬年的火山,轟然爆發!
“葉絡!”
莫黎失聲驚呼,她試圖伸出手去觸踫他,但那光芒中蘊含的恐怖力量,卻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壁壘,將她溫柔地、但又無比堅定地推開了。
這道光,已經不再是之前那種,在凜冬神殿中淨化邪祟時,所展現出的溫和而又神聖的七彩光芒。
它,更像是一顆微縮的超新星在生命終結的那一剎那,向整個宇宙釋放出的,最後的遺言與最初的啼哭——那是一種,包含了“創造”與“毀滅”兩種對立本源的、極致純粹、極致耀眼、而又充滿了某種創世般威嚴的……原初之光!
這道白色的光柱,毫無阻礙地,瞬間便穿透了那由多層厚實獸皮縫制而成的帳篷頂部,像一柄貫穿天地的神劍,直刺永恆的黑夜蒼穹!
整個被暴雪所籠罩的雪狼部落營地,在這一刻,被照得亮如白晝!
但這並非普通的光亮。
在那光芒的照耀之下,原本瘋狂呼嘯的凜冽寒風,在這一刻,詭異地停滯了。天空中飛舞的、每一片形狀各異的雪花,都清晰無比地,凝固在了半空之中,仿佛時間,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這片區域的物理法則,被這股更高層次的力量,強行改寫了。
“那是什麼?”
“天神……天神發怒了嗎?”
“不,那是……神跡!”
所有在睡夢中被這股無法言喻的威嚴所驚醒的雪狼部落族人,無論是健壯的戰士,還是孱弱的老幼,都在走出帳篷的瞬間,被眼前的神跡所震撼。他們看到,那道連接天地的白色光柱,源頭正是那位拯救了他們聖物的恩人所在的帳篷。
恐懼與敬畏在一瞬間攫住了他們的心髒。他們下意識地,雙膝跪地,朝著光芒的源頭,獻上了自己最虔誠、發自靈魂深處的、五體投地的頂禮膜拜。
那光芒之中,蘊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神聖與威嚴,一種超越了他們認知中任何神明與圖騰的、更加古老、也更加本質的“道”與“理”。那是一種,凡人生命在面對宇宙本源時,最原始、最本能的敬畏。
而在帳篷之內,風暴的絕對中心,葉絡所承受的沖擊,遠非外界所能想象。
他的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麼都看不見。他的耳邊,死一般的寂靜,什麼都听不見。他與這個物理世界的一切感官聯系,仿佛都在這一瞬間,被那道原初之光,徹底地、霸道地切斷了。
他的身體在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皮膚表面滲透出點點血珠,那是他的肉體無法承受如此高維能量沖擊的悲鳴。
莫黎在一旁看得心膽俱裂,她從未見過葉絡如此痛苦的模樣。她咬緊牙關,催動自己那並不強大的儲物空間能力,試圖在葉絡周圍構建起一層微弱的空間屏障,希望能為他分擔哪怕一絲一毫的壓力。然而她的力量在那道創世之光面前,渺小得如同螢火之于皓月,瞬間便被同化消融,甚至還讓她受到了一絲反噬,喉頭一甜,一絲鮮血從嘴角溢出。但她沒有放棄,依舊拼盡全力,守護在葉絡的身旁,清冷的眼眸中寫滿了焦急與決絕。
葉絡對外界的一切已然無知無覺。他能清晰無比地“看”到,在他意識的最深處,那個屬于“指南針”星璇的內部空間,正在發生著一場,足以被稱之為“宇宙創世”般的、翻天覆地的劇變!
“星璇”內部,那無數顆如同恆河沙數般微小的、代表著不同規則碎片的微縮星辰光點,在這一刻,仿佛被一道來自于更高維度的、無法被理解的閘門瞬間開啟,讓無窮無盡的、最為本源的能量,瘋狂地、毫無保留地,灌注了進來!
它們,開始以一種,完全超出了葉絡理解範疇的、令人眼花繚亂的恐怖速度,在那片原本只有拳頭大小的微縮空間之中,瘋狂地、毫無規律地運轉、踫撞、湮滅、然後又在湮滅所產生的、更加璀璨的光芒之中,進行著全新的、更加復雜、也更加接近于“真理”的重組!
這,已經不再是,之前在面對“星圖石板”時,那種簡單的、如同鐘表指針尋找刻度般的機械轉動了。
這,更像是在進行著某種,葉絡完全無法理解、甚至連想象都無法想象的、直接涉及到“規則”、“因果”、“概率”、“命運”等終極概念的……高維度的超級運算!
葉絡能清晰地“感覺”到,這一次,“指南針”星璇的定位邏輯,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
它,不再是像以前那樣,去被動地,從他自己提供的那張由母親留下的“世界能量節點圖”之上,去尋找某一個具體的、擁有物理坐標的點。那樣的尋找,依舊停留在三維空間的範疇之內。
它,是在以一種,更加主動、也更加霸道的方式,“掃描”!
它在掃描,整個世界!從炙熱的地核到寒冷的電離層,從最微小的中微子到最龐大的山脈!
它在掃描,這顆星球的時間長河!從它誕生的那一刻起,到它可能消亡的那一刻為止,所有已經發生的“過去”、所有正在發生的“現在”、甚至是所有可能發生的“未來”……所有的時間切片,所有的可能性,都在它的掃描範圍之內!
它在掃描的目標,也並非任何一個具體的“坐標”。
它,是在尋找,這個世界上,那個與“阿卡夏記錄”、“信息聚合”、“規則原點”、“世界之始”、“萬物之終”……等等這一系列,由葉絡所提供的、至高無上的“終極概念”,“共鳴度”最高的、唯一的那個……
“奇點”!
一個,在物理空間、在時間長河、在因果之網中,都同時存在的、唯一的錨點!
這個過程,對于葉絡而言,無疑是一種無比巨大、難以承受的負擔與考驗。
駕馭這樣一個,其能力已經開始超越了“遺蛻”與“物品”的範疇,更像是一個擁有了部分“神性”的、恐怖的規則工具,需要消耗的精神力,是呈恐怖的幾何級數增長的!
在那一瞬間,葉絡感覺到,自己的意識,自己的靈魂,乃至于自己作為“葉絡”這個獨立個體的存在本身,都仿佛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宛如宇宙中心黑洞般的巨大引力,給強行地,吸入到了那個正在瘋狂旋轉的、小小的星璇之中!
他的眼前,不再是一片空白。
他的意識,與那億萬顆正在瘋狂踫撞的星辰,一同沉浮。他時而化作一顆燃燒的恆星,體驗著從誕生到毀滅的壯麗一生;時而又變成一粒冰冷的宇宙塵埃,在無盡的黑暗中,漂流億萬年。
他的靈魂,與那些正在不斷湮滅與重生的規則,一同起落。他感受到了重力的沉重,也感受到了光速的輕盈;他理解了因果的纏繞,也看到了概率的分叉。
他仿佛,在這一瞬間,看到了宇宙的誕生——那是一個比針尖還要小無數倍的奇點,在無窮的寂靜中,驟然爆發。
他仿佛,听到了時間的悲鳴——那是一條永不停歇、奔流不息的大河,承載著所有存在的尸體,無奈地、不可逆轉地,流向那名為“終寂”的、最終的死亡之海。
他仿佛,觸摸到了……命運的脈絡——那是無數條交織在一起的、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充滿了“可能性”的絲線,而他自己的那一條,正因為此刻的舉動,而散發出前所未有的、刺眼的光芒。
這種感覺,無比的奇妙,無比的壯麗,也無比的……危險!
這是一種終極的“同化”,一種來自于更高維度的“污染”。他知道,只要自己的意志,自己的“自我認知”,有那麼一絲一毫的動搖和迷失,他,就會被那片浩瀚的、由規則與信息所構成的、壯麗的宇宙風暴,給徹底地、永遠地同化,成為那億萬星辰之中,一粒毫不起眼的、失去了所有記憶與自我的、冰冷的塵埃。
“我是……葉絡……”
“我……要找到……真相……”
“為了……母親……為了……莫黎……”
在即將被那無盡信息洪流淹沒的邊緣,葉絡死死地守著自己最後的一點靈台清明。他的人格、他的記憶、他最重要的執念,化作了這片狂暴宇宙風暴中,一艘搖搖欲墜卻死不沉沒的方舟。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已經徹底地失去了意義。
不知道,是過了漫長的幾分鐘,還是,在葉絡那被無限拉伸的感覺之中,已經過去了,整整幾個,滄海桑田般漫長的世紀。
終于,那股在他意識深處瘋狂旋轉的、幾乎要將他徹底撕碎、徹底同化的星辰風暴,緩緩地,如同完成了使命的巨獸,開始平息了下來。
外界,那道貫穿天地的純白色光柱,也如同被掐斷了源頭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收縮、黯淡,最終化為一點星芒,沒入葉絡的胸膛,徹底消失不見。
被暫停的時間恢復了流動,凝固在空中的雪花繼續飄落。凜冽的寒風再一次呼嘯而起,仿佛要將剛才那份不屬于凡間的神聖與寂靜,徹底吹散。
帳篷內,光芒散盡,重歸昏暗。
“噗通!”
葉絡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如同脫水的魚,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地。
“葉絡!”
莫黎驚呼一聲,不顧自身的虛弱,立刻撲了過來,緊緊地扶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她觸手所及,是葉絡冰冷濕透的衣衫,和那抑制不住的劇烈顫抖。
“呼……呼……”
葉絡的頭靠在莫黎的肩膀上,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他大口大口地、貪婪地呼吸著帳篷內那帶著刺骨寒意的空氣,渾身上下,早已被冰冷的汗水所徹底浸透,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比任何戰斗都更加凶險的、靈魂層面的……酷刑。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甚至帶著一絲青紫,眼神渙散,似乎還沒有從那場恐怖的高維之旅中完全掙脫出來。
“你怎麼樣?你別嚇我!”莫黎的聲音帶著一絲哭腔,她能感覺到葉絡生命氣息的極度衰弱,那是一種靈魂被掏空後的虛無感。她從未如此害怕過。
葉絡艱難地抬起手,輕輕拍了拍扶著他的手臂,用沙啞到幾乎听不清的聲音說道︰“我……我沒事……成功了……”
他掙扎著,在莫黎的攙扶下坐直了身體,將自己那幾乎要渙散的視線,重新聚焦到了自己的胸前。
那耀眼的、幾乎要刺瞎人眼的純白色光芒,已經悄然散去,仿佛從未出現過。
而他胸膛之下的那個“指南針”星璇,其內部,也已經徹底地恢復了平靜。
只是,那片小小的、如同宇宙縮影般的空間之中,那億萬顆微縮的光點,已經不再是之前那種,如同一團美麗星雲般的、混沌無序的排列方式了。
它們,被一股無形的、代表著“最終答案”的至高力量,以一種無比穩定、無比優美、也無比精準的方式,重新地,排列組合成了一個……全新的、穩定的、充滿了神聖幾何美感的……
指向某個固定方向的、由璀璨的、永不磨滅的星光所組成的……箭頭星座!
葉絡從那種恐怖的、幾乎要讓他迷失自我的高維運算狀態之中,艱難地脫離了出來。他看著自己胸前,那個由億萬星辰所組成的、全新的“星圖指針”,疲憊至極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虛弱的笑容。
他知道,它所穩定地指向的那個遙遠的方向——
那個並非凜冬之地的任何一個角落,而是跨越了無盡的冰原與崎嶇的大陸,跨越了風暴肆虐的廣闊海洋,指向了一個,位于這個世界的另一端的、他從未去過的、某個坐標模糊、概念卻無比清晰的神秘區域——
那就是,那個被稱為“失落的記錄之地”的、“阿卡夏記錄館”的,所在的……
大致方位!
“看……”葉絡拉過莫黎的手,讓她觸摸自己冰冷的胸膛,“我們的……下一站……有方向了。”
莫黎順著他的指引,雖然無法像葉絡那樣直接“看”到星璇,但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穩定而強大的“指向性”意志,正從葉絡的體內散發出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確定性。
她看著葉絡那蒼白卻堅定的笑臉,眼中的淚水終于忍不住滑落,但那淚水中,更多的卻是喜悅與心疼。她點了點頭,用力地回握住葉絡的手,輕聲而堅定地說道︰
“好,無論它在哪,我們一起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