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之內,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伸至粘稠。
艾薩克的慘叫聲,淒厲而又短促,像一只在暗夜中翱翔的夜梟被無形的大手瞬間扼住了咽喉,那尖銳到足以刺破耳膜的聲音剛一迸發,便戛然而止,化作了一聲沉悶而絕望的嗚咽。
那柄“裁決之槍”,並非凡俗的兵刃。它更像是一道具象化的法則,是葉絡將自身意志、對秩序的理解,以及那份承自遠古神只的聖潔冰霜與光明淨化之力,毫無保留地凝聚、壓縮、升華後,所鍛造出的終極審判概念。它通體閃耀著藍金色的神聖光輝,槍身之上,無數細微如塵的秩序符文生滅流轉,仿佛在吟唱著一首古老而莊嚴的、送葬混亂的聖歌。
當它觸及艾薩克胸膛的剎那,沒有預想中金鐵交鳴的巨響,也沒有血肉被撕裂的悶聲。那感覺,更像是將一根被太陽核心燒得通紅的烙鐵,精準無誤地、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嚴,深深地按入了一塊由最污穢的混沌油脂凝固而成的黃油之中。
“裁決之槍”毫不留情,連根沒入,從前胸貫穿後背,將他被“災厄之源”的混亂力量徹底污染的生命核心,死死地釘在了原地。
下一瞬,神聖而純淨的秩序之力,在他那污濁不堪的生命本源之中,如同一顆無法被熄滅的、代表著終極審判與淨化的微型太陽,轟然爆發!那不是物理層面的爆炸,而是一場從最根源的法則層面展開的、瘋狂的、不可逆的淨化、蒸發與湮滅!
“不……”艾薩克的喉嚨里擠出破碎的音節,他的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與難以置信而劇烈收縮,倒映著自己身體正在發生的、超乎想象的恐怖異變。
以光槍刺中的胸口為絕對中心,他的半邊身體,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無可逆轉的恐怖速度,被一層聖潔的、閃耀著藍金光輝的冰藍色晶體所覆蓋、侵蝕、凍結。那晶體是如此的美麗,仿佛是神明親手雕琢的、這世間最純粹的藝術品,每一個切面都折射著秩序與純淨的光輝。然而,這極致美麗之下,卻蘊含著對混亂與污穢最致命的毀滅。這是一種“格式化”,一種從存在基礎上進行的徹底重寫。
然而,這件名為“艾薩克”的冰封藝術品,其存在的時間甚至不足一秒。
緊接著,在這晶瑩剔透的冰層之下,兩種極端對立、位階卻又同樣至高的能量——源自葉絡的神聖秩序與源自深淵的混沌災厄——在他體內引發了最為劇烈的湮滅性沖突。仿佛將物質與反物質強行擠壓在一起,一場微觀宇宙大爆炸,在他的每一個細胞深處上演。
這些被凍結的部分,開始從內部寸寸崩解。一塊塊被冰封的、尚自殘留著艾薩克頑強生命氣息與滔天怨念的血肉組織,在能量的劇烈對沖下,直接跳過了融化、氣化等一切中間過程,被直接分解、湮滅成了最微小的、閃爍著點點藍金色與灰黑色微光的冰晶塵埃。
那景象詭異而壯美,如同被風吹散的、沾染了神聖與詛咒的蒲公英,又像是無數顆微縮的星辰在寂滅,漫天飛舞著,緩緩消散在這座見證了無數歲月更迭的古老神殿之中。每一粒塵埃的消散,都代表著艾薩克一部分“存在”的徹底消失。
他能清晰無比地、以前所未有的視角,“看”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
這不是簡單的受傷,不是能量的枯竭,更不是靈魂的重創。這是一種他從未理解過,甚至連圖鑒組織最深奧的禁忌文獻中都未曾描述過的恐怖現象。
這是一場來自存在層面的“蒸發”!
那股神聖而霸道的力量,如同一位冷酷無情的至高法官,正在遵循著某種古老到不可違逆的宇宙法則,宣讀著判決書。它從根源上、從概念上,徹底地、無情地抹除他這個被判定為“絕對污穢”的存在。
他的力量,那份讓他足以睥睨眾生的、融合了災厄的恐怖力量,正在被中和、分解。他的記憶,那些充滿了野心、殺戮、陰謀與榮耀的過往,像被烈日暴曬的膠片一樣,正在褪色、變得透明。他的野心,那份妄圖開啟“神之國度”,成為新世界唯一真神的瘋狂理想,正在這聖潔的光芒中,化為最可笑的泡影。
他存在的痕跡,他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因果,都在這神聖的光與冰之中,被一一解析,一一斬斷,歸于虛無。
“不!不——!”
強烈的、源自生命最原始、最深層本能的求生欲望,在這一刻,如同壓抑了萬年的火山轟然噴發,又像是決堤的末日洪水,以摧枯拉朽之勢,瞬間沖垮了他那建立在強大力量之上的、虛偽的驕傲;沖垮了他那份視眾生為螻蟻、自詡為“神之使者”的、病態入骨的瘋狂;甚至,連那股深入骨髓、足以讓任何生靈都為之崩潰的、肉體與靈魂被同時湮滅的劇痛,都被這股求生的本能暫時壓制了下去!
他的腦海中,所有的雜念、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憤怒,都被清空了。只剩下一個念頭,一個無比清晰、無比強烈、如同烙印在靈魂最深處的唯一指令。
他知道,自己若是再有片刻的猶豫,若是再被那可笑的自尊與驕傲所束縛,若是還妄想著反擊與掙扎,那麼下一秒,自己就會徹底地、從這個世界上形神俱滅。不是死亡,死亡至少還可能留下遺蛻,留下怨念,在某種意義上獲得“永生”。他將要面對的,是比死亡更可怕億萬倍的、永恆的“不存在”,是連一絲殘渣、一點痕跡、一個概念都不會留下的、絕對的虛無!
逃!
必須逃!
不惜一切代價,動用一切手段,付出一切可以付出的東西,逃離這片該死的、如同神罰煉獄的審判之地!
在生死存亡的最後關頭,在那份即將被徹底“蒸發”的極致恐懼面前,艾薩克爆發出了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超越了理智與情感的求生決斷力。
他用他僅存的、還未被聖潔冰霜完全侵蝕的、尚能勉強控制的最後半邊身體里所殘存的、最後的一絲意志力,以一種近乎于獻祭自我的瘋狂,啟動了他最後的、也是最昂貴的、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動用的終極底牌。
他猛地,引爆了一枚早已通過圖鑒組織最頂尖的生物改造手術,與他的脊椎骨核心節點、靈魂本源深度融合的、由組織最高技術結晶所秘密制造的、獨一無二的特殊裝置——“奇點信標”!
這並非一枚普通的、從死者執念中誕生的靈魂遺蛻。
也不是什麼擁有毀天滅地威力的攻擊性武器。
它是一種基于極其高深、也極其不穩定、甚至被圖鑒組織內部列為最高禁忌的空間技術,所秘密研發的、僅能使用一次的、代價高昂到令人發指的頂級逃生裝置。它的核心原理,是對空間法則進行最粗暴的踐踏與扭曲。
據說,僅僅是制造一枚“奇點信標”所需要的材料與技術成本,就足以武裝一個標準編制的、全員配備精良遺蛻的超凡者小隊。而它的啟動代價,更是殘酷到了極點,甚至可以說是反人類。
想要啟動它,需要獻祭!
它需要獻祭啟動者自身相當一部分的生命本源和靈魂力量,將其作為一次性的、高濃度的能量燃料,來驅動信標在一瞬間,強行撕裂當前所在的空間維度,無視任何已知的封鎖、結界與空間穩定力場,創造出一個極其短暫的、能夠用于隨機星界傳送的、極度不穩定的微型“奇點”!
這是圖鑒組織為他們這些最頂級的、掌握著核心機密的“使者”級干部,所準備的、萬不得已之下的最後保命手段。動用它,就意味著任務的徹底失敗,意味著無法洗刷的奇恥大辱,更意味著未來將要承受的、難以估量的巨大損失與實力倒退。
但是現在,艾薩克顧不上了。恥辱、失敗、損失……這一切與“徹底消失”相比,都變得如此的微不足道,甚至是……一種奢侈的幸福。
“轟——!”
沒有聲音,卻勝似宇宙初開的巨響。一股無形的、卻又強大到足以讓周圍的光線、聲音、乃至時間流速都發生明顯扭曲的恐怖空間之力,以艾薩克為中心,猛地向內極度收縮,仿佛要將整個神殿都壓縮成一個點,然後又在萬分之一秒內轟然爆發!
在這股完全不講道理的、狂暴到極點的空間扭曲之力下,艾薩克那已經被聖潔冰霜凍結、並且正在不斷崩解的另外半邊身體,包括他的一條手臂、半片肺葉、大部分的軀干,連同那柄依舊插在他胸口、聖光灼灼、如同審判之錨的“裁決之槍”一起,被這股力量瞬間撕裂、分解、碾碎!
所有的物質,所有的能量,所有的法則,無論是神聖的秩序之力,還是污穢的災厄之力,都在這股更高維度的、純粹的空間偉力面前,被強行轉化,成為了足以撕開這片由“極寒凝晶”所穩固了萬古歲月、空間屏障堅韌無比的神殿空間,所需要的、龐大到難以想象的純粹能量!
這是一種極致的自殘!
一種用自己一半的健全生命、一半的靈魂本源、以及那柄致命的、神聖的“裁決之槍”作為祭品,為自己換取另一半殘破生命獲得一線渺茫逃離機會的、最瘋狂、最決絕的豪賭!
“葉—絡—!!!”
在自己的身體被無情撕裂、周圍空間開始向內坍縮成一個不可名狀的黑洞的最後一刻,艾薩克用盡他殘存的所有力氣,用他那破損的聲帶與燃燒的靈魂,發出了一聲充滿了無盡怨毒與刻骨仇恨的咆哮。
那聲音,已經不再屬于人類。
其中蘊含的,是滔天的、足以將冰川染黑的恨意;是自己畢生追求的、即將觸及神明領域的理想,在此刻轟然破滅的無盡不甘;是身為圖鑒組織高高在上的“使者”,卻淪為喪家之犬、需要自殘求生的奇恥大辱。那聲音,更像是從地獄最深處的怨念之海中,爬出的最終惡鬼,所發出的、要糾纏對方生生世世、直至宇宙終結的、最惡毒的詛咒!
這聲咆哮,化作了精神層面的沖擊波,在這座神殿中久久回蕩,仿佛要將“葉絡”這個名字,永遠地刻印在每一塊冰晶之上。
在付出了如此慘痛、幾乎是毀滅性的代價之後,艾薩克那僅剩的、破破爛爛、血肉模糊的殘軀,被一團極度不穩定的、邊緣閃爍著無數空間裂隙電弧的、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徹底爆炸的黑色光球,緊緊地包裹了起來。
那光球,是空間法則被強行扭曲到極限的具現化。它在出現的瞬間,便猛地向內一縮,坍縮成了一個比針尖還要微小、卻散發著足以吞噬一切光線的恐怖吸力、一個純粹的、絕對的黑色奇點。
緊接著,這個代表著終極毀滅與亡命奔逃的奇點,只是微微一閃,便無聲無息地、徹底消失在了原地。
仿佛,它從未出現過一般。
神殿之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那震蕩靈魂的怨毒咆哮還在梁柱間回響,但罪魁禍首卻已然消失無蹤。空氣中,只留下了一股濃烈刺鼻的、仿佛將新鮮的血肉與精密的電路板一同投入焚化爐中所燒焦的、獨特的焦糊味。以及,一絲絲空間被強行撕裂後所留下的、令人心髒悸動不安的、如同刀鋒般鋒利的不祥空間褶皺氣息。
中央祭壇之上,葉絡的身軀猛地一晃,踉蹌地向後退了幾大步。
隨著艾薩克的消失,那柄由他凝聚了所有力量與意志的“裁決之槍”,也因為被卷入空間奇點,被當做祭品徹底獻祭,從而與他斷絕了所有的聯系。
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前所未有的虛弱感與被掏空感,瞬間席卷了他全身的每一個角落。他眼前一黑,整個宏偉的神殿都在他眼中劇烈地天旋地轉,無數的重影在飛旋。最終,他不得不將手中的另一柄、由普通寒冰之力凝聚而成的備用冰槍,重重地、用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插在堅硬的冰晶地面上,用槍身作為唯一的支撐,才勉強穩住了自己那早已精疲力竭、搖搖欲墜的身體。
“ …… …… ……”
他大口大口地、貪婪地喘著粗氣,胸膛如同一個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全身因為能量過度透支而撕裂的肌肉縴維,帶來陣陣火辣辣的劇痛,仿佛有無數根鋼針在血肉中攪動。他那張本應英俊的臉上,此刻沾滿了灰塵、干涸的血污,以及艾薩克身體崩解時飛濺出的、那些閃爍著詭異光芒的冰晶粉塵,顯得異常狼狽。然而,那雙因為過度使用精神力而布滿了細密血絲的眼楮里,卻透著一種經歷過血與火終極洗禮後的、令人心悸的堅毅與冰冷。
他死死地盯著眼前那片空無一物、只剩下幾縷微弱的空間漣漪還在緩緩消散的前方。他的眼楮里,沒有任何勝利者應有的喜悅與放松。
他的眉頭,死死地鎖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仿佛凝聚著化不開的陰雲。
他贏了。
從結果上來看,是的,他贏了。他和莫黎,以及付出慘痛代價的雪狼部落,以一種近乎于奇跡的方式,正面擊退了不可一世、幾乎已經半神化的圖鑒組織高級干部“冰柩使者”艾薩克。他們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也暫時守護住了雪狼部落的聖地,阻止了一場可能席卷世界的巨大災難。
但,這場勝利,卻並不完整。甚至可以說,遺留下了比正面戰敗更加棘手與恐怖的巨大隱患。
他沒能,徹底地殺死艾薩克。
在最關鍵的、即將完成“湮滅”的最後時刻,在這個圖鑒組織的高級干部身上,竟然還隱藏著這種他聞所未聞的、以自殘為代價的、近乎于自殺式的恐怖逃生手段。他帶著半條命,和那份足以焚燒整個世界的滔天恨意,狼狽地逃走了。
葉絡的心中,沒有絲毫劫後余生的慶幸,更沒有一絲一毫戰勝強敵的喜悅。反而,在短暫的虛脫之後,升起了一股沉甸甸的、仿佛烏雲壓頂般的不安與凝重。
他知道,一個活著的艾薩克,一個對他、對莫黎、對所有幫助過他們的人,都恨之入骨的,一個掌握著圖鑒組織龐大資源與恐怖情報網絡的,一個精神本就偏執而瘋狂的敵人,將會是未來一段極其漫長的時間里,懸掛在他們所有人頭頂的一把最鋒利、最陰冷、也最致命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那把劍,隨時都可能落下。
他將會像一只在無盡深海中聞到一滴血腥味的饑餓鯊魚,動用圖鑒組織的一切手段,不計任何代價,不擇任何方式,以一種不死不休的姿態,追殺他們到這個世界的天涯海角。
今天這場戰斗的結束,並不代表著危機的解除。
它恰恰撕開了一個全新的、更加黑暗、更加殘酷的序幕。無窮無盡的麻煩、追殺、陰謀與血戰,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