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元似乎對城內外這亂世浮生的景象產生了某種興趣,時常獨自一人,或隱于雲端,或化作尋常人模樣,在城內各處游蕩觀察。
林夜則樂得清閑,拿著祁元不知從哪弄來的銀錢,在城內各處酒樓食肆流連忘返,美其名曰“體察民情”。
城外的情況,卻是一日緊過一日。
城主府每日依舊會開啟城門,派出管事和甲士。但招納的標準,卻悄然發生了顯著的變化。
“都听好了!今日起,只招兩類人!”管事的聲音透過簡易的銅皮喇叭,在晨光中傳開,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其一︰身負技藝者!木匠、鐵匠、泥水匠、篾匠、織工、染工……凡有一技之長,能證明者,可攜親一人入城!
其二︰習武之人!需通過考校,氣力、拳腳、兵器,有真本事者,待遇從優,亦可攜親一人入城!普通青壯,今日起不再招錄!速速按類站好!”
這道命令如同冷水潑進了滾油鍋。
原本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眼巴巴排隊的普通青壯們,瞬間嘩然!絕望的哭喊、憤怒的咒罵、不甘的哀求聲浪瞬間爆發!
“憑什麼?!昨天不是還招的嗎?”
“大人!求求您行行好!我家里還有老娘和孩子……”
“我們有力氣!我們能干活啊!”
“這不就是要我們去死嗎?!”
騷動的人群試圖向前涌去,守在最前列的甲士眼神一厲,手中長矛猛地向前一挺,鋒利的矛尖在晨曦中閃著寒光,厲聲暴喝︰“退後!膽敢沖擊軍陣者,格殺勿論!”同時,城牆上戍守的弓箭手也齊刷刷張開了弓弦,冰冷的箭簇對準了下方。
死亡的威脅如同實質的冰水,瞬間澆滅了大部分人的沖動。
人群在矛尖和箭矢的逼迫下,如同被巨浪拍回的潮水,不甘地、踉蹌地向後退去。絕望的哭嚎聲更大了,卻也只能在冰冷的武器面前,化作無力的嗚咽。
那些身懷技藝或武藝的人,則帶著劫後余生的慶幸和一絲優越感,在甲士的指引下,迅速走向各自的登記點。
時機很快便迎來了轉機,沒過幾天,城內再也不像往日般敞開接納難民。
沉重的城門每日開啟的時間大幅縮短,僅供必要的物資運輸和巡邏甲士出入,那道曾經象征著生機的門縫,對城外絕望的人群徹底關閉。
取而代之的,是森嚴壁壘的迅速構築。
之前僥幸入城的那批青壯,此刻在城主府甲士冷酷的監督和鋼鞭的呼嘯下,化身成為龐大防御工事的一部分。
他們被驅趕著,如同被驅趕的牲口,涌向城外尚存的林地。
鋒利的斧鋸聲取代了昔日的喧嘩與哀求,成片成片的樹木在令人心悸的“ 嚓”聲中轟然倒下,露出光禿禿的地表。
粗壯的樹干被迅速截斷、削尖,變成一道道拒馬樁,如同猙獰的獠牙,密密麻麻地架立在城牆之外更遠的地方,形成新的死亡屏障。
塵土飛揚中,這些面容麻木、眼神空洞的勞工,機械地重復著挖掘、搬運、夯實的動作,將護城河重新注滿渾濁的河水,加深、拓寬。
一塊塊沉重的、需要十數人才能勉強挪動的巨石,沿著臨時搭建的粗糙坡道,在號子和皮鞭的催促下,被艱難地運上高聳的城頭,堆疊在女牆之後。
城頭上的景象也徹底變了。
巡邏的甲士數量激增,他們盔甲鮮明,兵刃出鞘,日夜不停地沿著垛口往復巡弋,警惕的目光如同鷹隼,一遍遍掃視著城外面。
火把在夜間連成一條跳動的火龍,映照著冰冷鎧甲的反光。
空氣中彌漫著新伐木料的苦澀氣味、泥土的腥氣、金屬的冷冽,以及一種無聲的、令人窒息的緊繃感。
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沉重氛圍,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無論是城內開始感受到戰爭陰影的居民,還是城外徹底被拋棄、只能眼睜睜看著生存希望被砍伐、被築成冰冷防御工事的難民。
絕望,在城外那片死寂的營地里,無聲地發酵。
果不其然,沒過兩日,一支全副武裝、身著湛藍鎧甲的軍隊如同鋼鐵洪流般開到了臨淵城外。
軍容整肅,紀律森嚴,在城外三十里外扎下連綿營寨,旌旗蔽空,獵獵作響。
沉重的腳步聲和金屬摩擦的鏗鏘聲匯聚成一股令人心悸的低沉嗡鳴,即使隔著如此距離,也清晰地傳到城牆上每個人的耳中。
巨大的攻城器械——高聳入雲的雲梯車、包裹著厚重鐵皮的撞城車、結構復雜的投石機——正源源不斷地從後方運來,在藍甲軍陣後方集結、組裝。
冰冷的戰爭巨獸無聲地矗立著,散發著比刀劍更濃重的死亡氣息,目標直指臨淵城。
原本就擁擠在城牆與荒野之間狹長地帶的難民,此刻被徹底夾在了冰冷的城牆與蓄勢待發的湛藍軍鋒之間。
前有堅壁高牆,後有虎狼之師,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那股一直彌漫的絕望氣息瞬間凝結、沸騰,化作了徹底的瘋狂!
“城門!開城門啊!”
“放我們進去!求求你們!讓我們進去!”
“後面是軍隊!他們要打過來了!我們會死的!”
絕望的嘶吼匯聚成洶涌的聲浪,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理智和對死亡的恐懼。
黑壓壓的人群不再僅僅是哀求,而是如同決堤的洪水,不顧一切地朝著緊閉的城門、朝著那些拒馬樁、朝著城牆根猛沖過去!
他們用身體撞擊著粗木削尖的拒馬,用血肉之軀試圖撼動那沉重的鐵木城門,指甲在木頭上摳出血痕,哭嚎聲震天動地。
城牆上,負責戍守此段城牆的將領,一張鐵面毫無表情。
冷漠地俯視著下方如同螻蟻般沖擊防線的難民潮,眼神中沒有絲毫憐憫。
“預備——”守將冰冷的聲音穿透了城下的喧囂,清晰地傳到每一個弓箭手耳中。
城牆上,一排排早已張弓搭箭的甲士眼神銳利,箭頭穩穩地指向下方混亂的人群。
“放!”
命令如同寒冰碎裂!
嗡——!
無數箭矢離弦的尖嘯瞬間蓋過了所有哭喊!
密集的箭雨如同黑色的死亡蝗群,從城牆女牆後傾瀉而下,帶著淒厲的破空聲,狠狠扎入擁擠不堪的人群!
噗嗤!噗嗤!噗嗤!
肉體被穿透的悶響連成一片,如同雨打芭蕉,卻又無比殘酷!
撕心裂肺的慘叫聲戛然而止者眾,更多的則是驟然拔高的淒厲哀嚎!
奔跑的身影如同被無形的巨鐮收割,成片成片地栽倒!
前一刻還在奮力沖擊的人,下一刻便成了插滿箭矢的尸體,或被貫穿要害瞬間斃命,或痛苦地在地上翻滾掙扎。
不過片刻功夫,城門與拒馬樁之間的狹小區域,已然成了人間煉獄!
鮮血如同小溪般迅速在黃土地上蜿蜒流淌,浸透了塵土,匯聚成暗紅色的水窪。
數百具尸體以各種扭曲的姿態堆積在一起,後續被踩踏、推搡倒下的傷者更是難以計數,呻吟聲、哭喊聲在尸山血海中微弱地起伏。
眨眼的功夫,城外便死傷一片,沖擊的浪潮被這血腥冷酷的屠殺硬生生扼斷!
僥幸未在箭雨覆蓋範圍或被尸體絆倒在後方的難民,徹底被這地獄般的景象嚇破了膽。驚恐地瞪大眼楮,看著近在咫尺的死亡,看著城牆上那些面無表情、重新搭箭的甲士,最後一絲勇氣和希望徹底熄滅,只剩下無邊的恐懼和死寂的絕望。
沖擊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零星壓抑的、瀕死的嗚咽和遠處藍甲軍營中隱約傳來的號角聲在風中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