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半月,嬴政風塵僕僕自趙國歸來。
偏殿內,听完陳雍的稟奏,他並未立刻發作,只是用深邃的目光打量他。
良久,嬴政才緩緩開口,聲音听不出喜怒“先生可知,扶甦乃寡人長子?”
“臣知。”
“先生又可知,宮外不比宮內,危機暗伏?”
“臣知。”
“既已知曉,那為何還敢向寡人提出此事,江湖可不比朝堂,你雖為陰陽家護法,但實力比你強的人大有人在!”
陳雍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目光平靜“正因殿下是陛下長子,未來或需肩負重任,更應知宮牆之外,黔首如何生活,吏治如何運行,賦稅如何收取,律法如何施行。
紙上得來終覺淺,王上當年想必亦有體會。”
最後一句,精準的觸動了嬴政內心深處某塊從不示人的角落。
他九歲前在趙國的顛沛流離,十三歲即位時的驚濤駭浪,絕非深宮婦人之仁所能化解。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嬴政終于吐出一個字,語氣斬釘截鐵,“準。但僅限于咸陽郊外,七日為限。若有半分差池,陳雍,你知道後果。”
“臣也是這般想的,王上放心,臣萬死不負所托。”
……
三日後,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駛出了咸陽側門。
車內,扶甦換上了一身尋常士子穿的衣衫,他難掩興奮,忍不住撩開車簾一角,向外張望。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走出”那座恢弘而壓抑的宮殿。
陳雍坐在他對面,閉目養神,只淡淡提醒“扶甦,從現在起,你是游學的士子,我是你的老師。
言談舉止,需留意身份。”
“學生明白。”扶甦連忙放下車簾,正襟危坐,只是眼底的好奇與雀躍如何也壓不住。
馬車並未行遠,約莫一個時辰後,便在渭水南岸一個依山傍水的小村落外停下。
村里有幾十戶人家,雞犬相聞,炊煙裊裊。
時值初夏,田間粟苗剛沒及小腿,幾個農人正赤足在田里勞作,脊背被日頭曬得黝黑發亮。
扶甦深吸了一口帶著泥土和青草味的空氣,感覺一切都新鮮極了。
陳雍領著他,並未驚動里正或亭長,只如同尋常路過歇腳的旅人,在村口一棵大槐樹下找了塊石頭坐下。
陳雍指著田里的農人,淡淡的說道,“你看他們,你可知,他們一年勞作,收成幾何?需繳賦稅幾何?服徭役幾日?除去口糧,尚能剩余多少?”“
扶甦被問得一怔。
他讀過《田律》,知道理論上的數字,但具體到眼前這些活生生的人,他們額角的汗珠,他們被扁擔壓彎的肩膀,這些冰冷的數字意味著什麼,他從未真切地想過。
“我…不知。”他老實回答。
“那便去看,去听,去問,記住,多看,多听,少說。你此刻的眼楮和耳朵,比你的嘴巴更重要。”
正說著,村口傳來一陣喧嘩,夾雜著婦人的哭喊和吏卒的呵斥。
扶甦循聲望去,只見兩名穿著秦吏服飾的差人,正推搡著一個面色惶惑的農人。
那農人的妻子撲倒在地,抱著一名差人的腿苦苦哀求著什麼,旁邊圍著幾個怯生生的孩童,嚇得哇哇大哭。
扶甦眉頭立刻皺起,下意識便要起身,“怎麼回事?”
陳雍卻按住了他的手臂,力道不大,卻不容抗拒。
“稍安勿躁。看下去。”
只見那為首的差人一臉不耐,甩開農婦,高聲呵斥道“哭什麼哭!王命征發徭役,修築河渠,逾期不至者,罰徭一倍!爾等想抗命不成?!”
他揚了揚手中的竹簡,“名冊在此,你家丈夫之名赫然在列!豈容爾等狡辯!”
那名農人急得滿頭大汗,磕磕巴巴的解釋“大人明鑒!非是小民抗命,只是家母病重,臥榻不起。
妻弱子幼,若我此時離去,家中田地無人耕種,今秋全家便要餓死啊!求大人寬限幾日,待母稍愈,小民定即刻前往!”
“寬限?軍令如山,工期似火,豈容你討價還價!”
差人絲毫不為所動,“要麼即刻跟我走,要麼便以抗役論處,鎖拿入獄,到時一樣修河渠,還得罪加一等!”
農婦聞言,哭得幾乎暈厥過去。
周圍漸漸聚攏了一些村民,皆面露不忍與憤懣,卻無一人敢上前說話。
扶甦看得拳頭緊握,胸膛起伏。
他腦海中瞬間閃過宮中父王批閱的那些關于征發徭役、加快工程進度的奏章,那些曾讓他覺得父王勤政強國、勵精圖治的文字,此刻卻化作了差人凶狠的呵斥、農人絕望的哀求、婦孺無助的哭喊。
原來,父王輕飄飄的一筆朱批,落在這些黔首身上,竟是如此沉重,足以壓垮一個家庭。
他欲再次起身,陳雍的手依然穩穩的壓著他。
“先生!豈能見死不救?”
陳雍低聲問道“你欲如何救?亮明你的身份,呵斥吏卒,赦免此人?”
“我……”
“然後呢?此地的徭役名額是否因此減少?河渠工程是否因此停滯?若人人皆因故不來,國之大事何以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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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日救得一人,或因你之權勢,吏卒暫退,但明日呢?後日呢?你能否救得了天下所有?”
扶甦被問得啞口無言,臉色發白。
陳雍看著那幾乎被拖拽走的農人,以及哭天搶地的家人,聲音低沉“殿下,這便是‘棋局’。
你看到了想保護的‘子’,但也得看清這整盤‘棋’,沖動與仁慈,若無智慧與全局為輔,可能反害更多。”
听聞此言,扶甦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那難道…就眼睜睜看著嗎?”
“看下去。看這秦法之嚴,亦看這世間之苦。記住此刻的感受,記住他們的臉,這比你現在站出來,更有用。”
就在這時,村里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出來,向那差人拱手作揖,低聲下氣地說著什麼,又從懷里摸索出一些東西,悄悄塞了過去。
差人的臉色稍霽,又厲聲訓斥了幾句,最終道“看在三老和爾等確有困難的份上,便寬限你五日!五日後,若再不到工,定嚴懲不貸!”
說罷,這才罵罵咧咧的帶著另一名差役往下一家去了。
那農人如蒙大赦,與妻子一起跪地叩謝老者,相擁而泣。
圍觀的村民也松了口氣,漸漸散去。
一場風波,似乎暫時平息。
槐樹下,扶甦卻久久無法回神。
他看到了律法的嚴酷,也看到了執行中的“靈活”與人情的掙扎,看到了底層百姓的無奈,也看到了鄉間秩序的某種自我調適。
這遠比書本上的“仁政”、“法治”要復雜、模糊得多。
陳雍緩緩站起身,撢了撢衣袍上的灰塵。
“走吧,我們該去看看,那位生病的老母親了。”
他頓了頓,補充道,“也能問問那位里正,村里類似農夫之家,還有幾戶。
五日時間,他們又如何能搶收搶種,熬過這道難關。”
扶甦抬起頭,望著陳雍平靜而深邃的眼楮,輕輕點了點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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