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雨，來得總是有些猝不及防。下午還是陽光明媚，臨近放學時分，天色卻驟然陰沉下來，濃重的烏雲低低地壓著教學樓的天際線，悶雷聲由遠及近，空氣中彌漫著暴雨前特有的土腥氣和潮濕感。
高三（一）班的教室里，林雪萍正在講解最後一道遺傳概率的計算題。粉筆在黑板上落下清晰的白色軌跡，她的聲音清晰而平穩，試圖在天氣帶來的躁動不安中，維持住課堂最後的秩序與專注。然而，窗外的天色越來越暗，終于，豆大的雨點毫無征兆地 里啪啦砸在玻璃窗上，很快連成一片密集的水幕，模糊了外面的世界。教室里響起一陣低低的騷動，有對暴雨的驚嘆，也有對沒帶雨具的擔憂。
林雪萍停下講解，看了眼窗外瓢潑的大雨，又看了看台下有些心不在焉的學生們，理解地笑了笑“好了，這道題的關鍵在于理解配子產生的概率，以及獨立事件的乘法原理。剩下的步驟大家課後完成。雨這麼大，沒帶傘的同學不用著急回家，可以在教室或者圖書館避一避，注意安全。”
下課鈴適時響起，但大部分學生都被困在了教室里。林雪萍收拾好教案，走到窗邊，看著樓下迅速積聚起的水窪和被風雨吹打得東倒西歪的樹木，微微蹙了蹙眉。她今天早上出門時天氣還好，自然也沒帶傘。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是江明華的消息
【雨太大了，我這邊項目討論剛結束，離你不遠。你在教室等我，大概二十分鐘後到，接你一起回去。別冒雨走。】
簡短的文字，帶著他一貫的穩妥和不容置疑的關心。林雪萍看著屏幕，唇角不自覺地上揚，回復了一個“好”字。心頭那點因為暴雨和滯留而產生的小小煩躁，瞬間被熨帖平復。他總是這樣，能在她需要的時候，恰好地出現，或者提前安排好一切。
她回到講台邊，一邊整理著桌面，一邊留意著教室里的情況。大部分學生都擠在走廊和門口，看著雨勢，商量著是等雨小點還是打電話求助家長。喧鬧聲中，她注意到後排靠窗的角落，江韻華正低著頭，手指飛快地在手機屏幕上敲打著，眉頭微微鎖著，似乎在為什麼事情煩惱。而他旁邊隔著一個空位，許清瑤正安安靜靜地坐著，面前攤開一本英文單詞書，但目光卻時不時地飄向窗外滂沱的雨幕，或者……不經意地掃過旁邊男生的側臉。
林雪萍心中了然。自從上次在快餐店偶遇這兩人一起修改參賽方案後，她就隱約察覺到他們之間那種超越普通同學關系的默契和微妙的氛圍。青春期的感情，就像這春末的雨，看似突如其來，實則早已醞釀了許久，帶著青澀的悸動和小心翼翼的試探。
這時，許清瑤合上單詞書，站起身，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輕輕踫了踫江韻華的手臂。江韻華抬起頭，臉上閃過一絲被打斷的不耐，但在看清是許清瑤後，那點不耐煩迅速消散，變成了詢問的眼神。
“那個……江韻華，”許清瑤的聲音在雨聲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清柔，“我好像看到你早上帶傘了？是一把藍色的折疊傘，對嗎？”
江韻華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看向教室後門掛傘的地方，隨即恍然，拍了拍腦袋“哦對！差點忘了！謝謝提醒啊。”他早上出門時母親塞給他的傘，他隨手就塞進書包側袋了。
許清瑤淺淺一笑，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狡黠“那……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我……我忘了帶傘，而且我媽剛才發信息說路上積水太深，她車一時過不來。你家不是住在學校後面的教工小區嗎？正好順路，能不能……蹭一下你的傘？就到小區門口就行。”她說完，微微歪著頭，眼神里帶著恰到好處的請求和無辜，讓人難以拒絕。
林雪萍站在講台邊，看似在整理東西，實則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她心里忍不住莞爾，許清瑤這個“借口”找得真是……天衣無縫又心思巧妙。她明明記得下午上課前，還看到許清瑤的書包旁邊掛著一把精致的小花傘。這丫頭……
江韻華顯然沒想那麼多，他看了看窗外絲毫沒有減弱跡象的暴雨，又看了看眼前眼神期待的校花同學，抓了抓頭發，很是爽快（甚至帶著點“終于有用武之地”的豪氣）地答應“沒問題！順路的事兒。你等我一下，我去拿傘。”說著就起身去後門翻書包。
許清瑤看著他忙碌的背影，嘴角彎起一個得逞的、甜甜的弧度，隨即又迅速收斂，恢復成平時那副優雅淡定的模樣。
林雪萍收回目光，心里為弟弟這明顯慢了不止一拍的神經嘆了口氣，又覺得這青春的畫面單純而美好。她拿起自己的東西，對教室里的學生又叮囑了幾句“注意安全”，便先行離開了教室，打算去辦公室等江明華。
走廊里擠滿了躲雨的學生，人聲嘈雜。林雪萍剛走到辦公室門口，就看見江明華高大的身影正從樓梯口轉上來，手里握著一把還在滴水的長柄黑傘，褲腳和肩頭有些被雨水打濕的痕跡，顯然是快步趕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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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久了吧？”他看到她，加快幾步走過來，很自然地接過她手中裝著教案和試卷的略顯沉重的提包，“雨太大了，車開不過來，停在前面路口了。我們得走一小段。”
“沒事，剛到一會兒。”林雪萍看著他微濕的頭發和肩膀，抽出紙巾遞給他，“擦擦吧，別著涼了。”
兩人共撐一把大傘，走入傾盆雨幕之中。傘面很大，但風雨依舊肆虐，江明華下意識地將傘更多地傾向林雪萍一側，自己的半邊肩膀很快又被雨水淋濕。雨點砸在傘面上發出巨大的 啪聲，周圍的能見度很低，世界仿佛被包裹在灰蒙蒙的水汽里。地上的積水很快沒過了鞋面，每走一步都帶起冰涼的水花。
“小心水坑！”江明華一手撐傘，另一只手緊緊攬住林雪萍的肩膀，將她護在靠里的人行道內側，自己則走在靠馬路的一邊，不時提醒她避開積水深的地方。他的手臂有力而穩定，隔著一層被雨水沁得微涼的衣物，傳來令人安心的溫度。
盡管環境嘈雜而狼狽，但在這方小小的傘下空間里，林雪萍卻感到一種奇異的寧靜與安全。他的體溫，他身上淡淡的、混合了雨水和一點點煙草（大概是剛才項目討論時沾上的）的氣息，將她完全籠罩。她微微靠向他，感受著他手臂傳來的力量，听著他沉穩的心跳和雨聲混雜在一起。
“今天討論還順利嗎？”她提高聲音，幾乎是貼著他的耳朵問，才能讓聲音穿透雨幕。
“嗯，基本定了。就是對社區中心那個老戲台的改造方案，業主方還有些猶豫，想保留更多舊物件，但結構安全性又必須考慮。”江明華也側過頭，靠近她回答，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明天還得再去現場勘測一次。這雨下得，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地基……”
兩人就這樣依偎著，在暴雨中艱難又緩慢地前行，大聲地交談著彼此工作上的瑣事，仿佛這狂暴的天氣只是他們獨處背景里的一點無關緊要的音效。風雨似乎將他們與外界隔離開來，這個搖晃的、濕漉漉的傘下世界，只屬于他們兩個人。
快到校門口時，雨勢稍微小了一些，從瓢潑大雨變成了中雨。林雪萍無意中回頭，透過朦朧的雨簾，恰好看到校門不遠處，江韻華和許清瑤共撐著一把顯然不足以容納兩個人的藍色折疊傘，一前一後地走著。
走在前面的江韻華，幾乎大半個身子都露在傘外，頭發和衛衣濕漉漉地貼在身上，他卻把傘嚴嚴實實地撐在許清瑤頭頂。而許清瑤則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一只手輕輕拽著江韻華背後的書包帶子，似乎是想讓他離傘中心近一點，她自己的白色運動鞋和褲腳也早已濺滿了泥水。兩人沒有交談，只是沉默地、有些狼狽卻又異常和諧地走在雨里，年輕的身影在雨幕中勾勒出一幅青澀而動人的畫面。
林雪萍輕輕踫了踫江明華，示意他看。江明華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眉頭先是習慣性地微皺，似乎對弟弟淋得像個落湯雞有點不滿，但當他看到許清瑤那只緊緊拽著江韻華書包帶子、指節有些發白的手，和江韻華雖然淋雨卻依舊努力撐穩傘的背影時，那點不滿化為了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他收回目光，看向身邊的林雪萍，低聲道“這小子……還算有點樣子。”
林雪萍也笑了，靠得他更緊了些。是啊，青春的感情，或許就是這樣，笨拙，真誠，帶著不顧一切的傻氣，卻也擁有融化一切風雨的溫暖力量。就像很多年前，他們高中時，似乎也有過類似的、在雨中共撐一把傘的經歷，只是那時候，緊張和羞澀更多一些。
兩人終于走到了車邊。江明華快步繞到副駕駛座，拉開車門，用手護著林雪萍的頭頂讓她坐進去，自己才收了傘，坐進駕駛室。車內狹小的空間頓時充滿了雨水的濕潤氣息和彼此的體溫。
“淋濕了吧？快擦擦。”林雪萍從紙盒里抽出紙巾，遞給正在發動車子的江明華，又忍不住伸手替他擦拭臉頰和脖頸上的雨水。她的指尖微涼，觸踫到他溫熱的皮膚，兩人都微微頓了一下。車內的空氣忽然變得有些曖昧和黏稠。
江明華抓住她忙碌的手，握在掌心，他的手掌因為剛才撐傘和淋雨，有些冰涼，但很快就被她的體溫溫暖。他沒有立刻開車，只是側過頭，深邃的目光靜靜地凝視著她。車窗外的雨聲變得模糊，成為背景音。他的眼神里有奔波後的疲憊，有工作告一段落的放松，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沉而專注的溫柔，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
“看什麼？”林雪萍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臉頰微熱，想抽回手，卻被他握得更緊。
“沒什麼，”他低聲道，聲音在狹小的車廂里顯得格外低沉磁性，“就是覺得，這樣接著你下班，一起回家，挺好的。”很平淡的一句話，卻道盡了日常瑣碎中最踏實的幸福。
他傾過身，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不是一個充滿激情的吻，只是一個帶著雨水微涼氣息的、珍而重之的觸踫，卻比任何言語都更能表達他此刻的心意。林雪萍閉上眼楮，感受著額頭上短暫卻清晰的觸感，心中被一種飽脹的、溫暖的情緒充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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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緩緩駛入雨幕，雨刮器有節奏地左右擺動，刮開一片清晰的視野。車內開著暖風，很快驅散了身上的寒意。兩人沒有再多說話，車廂里流淌著舒緩的輕音樂，偶爾有雨點敲打車頂的沉悶聲響。一種“歷經風雨後同歸港灣”的安寧與默契，在空氣中靜靜流淌。
回到家，江明華催促林雪萍先去洗個熱水澡驅寒，自己則鑽進廚房，熟練地燒水、切姜絲，準備煮一鍋驅寒的姜茶。等林雪萍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從浴室出來時，一碗熱氣騰騰、散發著辛辣甜香氣息的姜茶已經擺在了客廳的茶幾上。
“趁熱喝了。”江明華拿著干毛巾走過來，很自然地接過她手里的毛巾，站在她身後，動作輕柔地幫她擦拭著長發。他的手指偶爾穿過她濕潤的發絲，觸及頭皮，帶來一陣微癢而舒適的觸感。
林雪萍捧著溫熱的姜茶，小口小口地喝著，任由他服務。姜茶的暖流從喉嚨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驅散了最後一絲寒意。窗外，雨聲漸漸變得淅淅瀝瀝，預示著暴雨即將過去。客廳里只開了一盞溫暖的落地燈，光線柔和，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依偎在一起。
“你猜，”林雪萍忽然想起剛才看到的情景，帶著笑意開口，“韻華和許清瑤同學，現在到哪兒了？”
江明華手上動作沒停，哼笑一聲“那傻小子，估計把人送到家，自己還得淋著雨跑回來。不過……看他那架勢，甘之如飴。”
“年輕真好。”林雪萍感嘆了一句，將頭微微後仰，靠在他結實的小腹上，閉上眼楮，享受著這忙碌一天後難得的靜謐與溫馨，“那種小心翼翼的喜歡，不顧一切的付出……”
“我們現在不好嗎？”江明華低下頭，下巴輕輕蹭了蹭她散發著清新洗發水香氣的頭頂，聲音里帶著笑意和滿足，“不用淋雨，回家有熱水澡，有姜茶，還有人幫你擦頭發。”
林雪萍睜開眼，抬頭望進他含笑的眼眸，那里清晰地倒映著她的影子。她笑了，伸手摸了摸他還有些潮濕的衣領“好，當然好。是另一種更好。”
風雨聲是世界的背景音，而屋內的溫暖、姜茶的香氣、他指尖的溫度和專注的目光，才是此刻真實可觸的幸福。愛情有很多種模樣，青春的悸動如同疾風驟雨，熱烈而純粹；而歷經歲月沉澱的感情，則如同這雨後的夜晚，寧靜，深邃，溫暖而恆久。它們都是生命中最珍貴的禮物。
夜色漸深，雨不知何時已經完全停了。月亮從散開的雲層後探出頭來，將清輝灑向濕漉漉的大地，萬物都像被洗過一樣清新。這個雨夜，有人共享了一把傘，有人煮了一碗茶，有人笨拙地表達著關心，有人了然地守護著成長。溫度，在傘下，在掌心，在碗里，也在彼此無聲的陪伴和悄然滋長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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